考试周过后,便是众人期待的暑假。本科生喜欢暑假,没有课程没有作业,自由的生活终于开始了;博士生也喜欢暑假,本科生离开后,他们终于可以在学校里安静一会儿了。
最起码,秦静瑶是这么认为的。
这天,她拿着面包咖啡慢悠悠地晃过物理系走廊,正打算趁着安静的暑假认真做实验。隔着门缝,小办公室的房间里,詹予捂着脸,萎靡不振地坐在办公椅上,嘴里念念有词。
“詹予,来得很早呀?”秦静瑶敲了敲门。
詹予身子一僵,直愣愣地站起来,半天才说话:“对啊,一会儿我要去给夏令营的学生讲课。”她把一沓教案捏在手里,下意识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那你加油。”
秦静瑶拿走桌子上的一个橘子。在看见荧光表的那一刻,她剥橘子的动作顿了顿。她突然想起来,齐若瑾好像也有一只类似的手表。
詹予没有察觉到秦静瑶的小心思。她焦躁地抓了抓耳朵,忧心忡忡地问:“静瑶,你知道上课的开场白要怎么讲吗?”
秦静瑶挠挠头:“早上好?”
“然后呢?”
“你给本科生还是高中生上课?上什么课?”
“本科生,上实验讲解课,然后带他们做一些基础实验。”
“那应该还挺好说的吧,”秦静瑶顿了两秒,立马组织语言,“各位同学早上好,我叫詹予,是A大物理系的博士在读生。今天由我来给你们上实验课,首先,我点一下名,念到名字的同学请举手,喊一声到。好,大家都到齐了。这是我们今天实验要用到的装置,大家可以凑近点看,没错,女生都往前面站,高个子同学站后面就行。我给大家讲解一下这个装置……”
詹予在办公桌前俯下身,认真记录秦静瑶说话的要点。
秦静瑶咽了咽唾沫,从投入的演讲中绕回现实:“你真要记这么详细吗?很多都是我瞎说的。”
“我觉得你说得挺好的呀?就和老师说的一样。”詹予诚恳地说。
“谢谢?”秦静瑶疑惑地回应。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詹予的笔记本,看见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开场白,自己刚才说的内容还只是小部分。
詹予其实早就准备好了。
“你别担心。”秦静瑶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你自己写的稿也挺不错的呀,到时候随意发挥就可以,准没错!”
“希望吧。”詹予皱了皱眉,小声嘀咕。
宽敞明亮的实验室,仪器早已准备妥当。詹予提前十分钟到了那里。
她在实验室里转了转,把桌子拉开再摆好,无所事事地忙活了一圈后,才堪堪过了五分钟。最后,她硬着头皮玩起手机,点开微信上下拖动,最后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等待的时间还真是折磨人。好在学生们很快就来了。
带队老师推开门,笑容满面地和她打了个招呼。詹予抿紧嘴唇,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她本想招手来着,可这个动作会显得她很僵硬很紧张,于是她便没有动。
房间里一下子涌入了十几个学生。他们服装各异,有高有矮,每一双肩膀都承担过二十年的生活,每一双眼睛都属于一个独立自我的年轻人。詹予站在人堆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他们只是同龄人,心中作为老师的那一点底气立马荡然无存。
此刻,十几个自我意识充满了房间,她的社恐心理瞬间放得无限大。
等到带队老师离开,詹予大脑一片空白。十几双眼睛投在她身上,有专注,有疑惑,还有漫不经心,她最后把目光留给地板,煞有其事地抖了抖手上的教案。
“各位同学早上好……我是詹予……呃,今天,我来给你们上实验课,首先,我点一下名……”
就这样,詹予对着地板上完了她的第一节课。
然后,她义无反顾地跑去了洗手间。蹲在狭窄的隔间里,她任由自己的思绪放空。
破旧的水龙头发出嗡嗡响声,水珠一滴一滴坠落在瓷砖上,在安静的空气里发出死气沉沉的轻响。随后,有人进来了。詹予这才从虚无中回过神。隔着门缝,她看见了秦静瑶的休闲鞋,却根本不想过去打招呼。
太累了,刚才的课上得一塌糊涂,一会儿还有另外一队学生要来。如果有选择的话,她真想现在就跑路,去食堂大吃一顿,或者去和齐若瑾说说话。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答应了王老师的差事,跪着也要做完。
等秦静瑶洗完手出去后,詹予叹了口气,生无可恋地揉了揉脸。
她知道自己应该克服心理障碍,应该坚强的。正如爸妈常说的,尝试的次数多了就不害怕了。他们从来都这么说。从詹予记事起,每次遇见待人接物得体、上台自信大方的孩子,詹国军和范丽芳都会戳戳詹予,让她认真学习,向他们靠齐。詹予当然也想像他们那样,可每次去练习,她不得不承认,这个过程真的让她非常难过。
都快难过成一种新的心理障碍了。父母的教诲,与其说是一种鼓励,更是一种负担。发自内心地,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有大方开朗的一天。尽管她渴望过。
詹予有一种预感,如果一会儿的课还是像刚才的那么糟糕,今天晚上回宿舍,她可能要躲在被窝里眼泪汪汪了。
不善言辞的局促样子真的很丢人。
想到这儿,詹予愈发难过了起来。她不禁想起身边的朋友,齐若瑾、秦静瑶、夏月明,她们在社交场合一个比一个能说,想到什么说什么。齐若瑾说话是大方得体的,秦静瑶说话是肆无忌惮的,夏月明说话是热情自然的。唯独詹予自己,既不大方得体,也不肆无忌惮,更不热情自然。
她就像个不会说话的。
詹予又叹了口气。
她怎么就做不到呢?
时间分秒过去,手表的声音一点一滴,无比刺耳。詹予想一辈子缩在这儿,或者缩回家。她永远都不会有进步的那天,她不会是齐若瑾,也不会是任何人,她只能像她自己。
看清自己的詹予又一次破罐破摔。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别装了,她就是内向自闭,齐若瑾她们谈笑自若的那一套,詹予学不来。
学不来就学不来。詹予小声嘀咕。
她学不来的东西可多了,也不差这一件。詹予从最近的人生中总结出一项特殊的经验,那就是不要勉强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的心为之一动。
她就应该有自己的风格。
正如齐若瑾所说,如果她是那棵木棉,又何苦要模仿娇嫩的似锦繁花呢?毕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没错,爱怎么说怎么说。从现在开始,这就是她的风格。
蹲太久了腿有点麻,詹予猛地站起身,晃了两晃,整个人莽莽撞撞,心中的信心却是史无前例地高涨。这个鸡血女孩像阵风似地走回实验室,信心十足站在讲台上,丝毫不带犹豫。
等到空调的冷风扑在脸上,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很少张扬自信过,根本不知道“爱怎么说怎么说”是什么样的风格。
这下糟了。
詹予快速在脑海中搜索自己短短人生中类似的时刻,挑挑拣拣,最后只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幻想崩塌的一天,她破罐破摔地甩下心里所有的包袱,想也没想就发微信约齐若瑾吃饭。
就是那种心情。可好像又太浮夸了。
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人群再次从门口涌进来,詹予被他们包围着,空白的大脑里忘记了台词,只留下那份大胆莽撞的情绪,带着几丝骄傲,无心讨好与模仿,眼前十几个独立思考的人格突然变得若有若无。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表达出来的也只属于她自己。
詹予把教案甩到一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在人群中巡视一圈,她把目光放在中间那个专注的女生身上,简洁地开口:
“好了。我们上课。”
“我点个名。”
“看一下这个装置。”
“做完实验就可以走。”
……
詹予坐在角落里,看着一群忙活的学生,放肆过后,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担忧。
她在社交场合里居然是这种话不多说的高冷人士。
也太奇怪了。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风格确实很自然。课讲得很快,也讲得淡定果断。只是,这样不会不讨人喜欢吗?她的内心那么冷漠吗?
改变风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突然展露出来的自我让她感到陌生。她不太自信,也有些低落。
此时的她就像是个初次呼唤守护神的小巫师,眼睁睁地看着小伙伴们变出了美丽的凤凰和强壮的牡鹿,而自己的魔杖上却窜出了小仓鼠。
那是她的守护神,代表着她的内心世界。她应该去接纳,却又在世俗眼光下,暗暗希望自己能抽中更好的东西。
詹予多少还是在意他人的看法。她带着这股担忧一直到下课,学生和她的互动几乎为零。这让她开始多心,自己似乎真的不讨人喜欢。
她收拾好教案,正打算关灯离开,一个女生折返回来,朝她笑着打招呼:“师姐!”
詹予定睛一看,是刚才那个专心听讲的女生。只见她拿出手机,自信之中带着几分犹豫,最后粲然一笑:“我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之后的几天我们还要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行。”詹予秒答。
“师姐你叫什么名字?”
詹予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上课时过于高冷,连名字都没提过。
“詹予。”她佯装平静地回答,心中却是一阵狂喜。
事实证明,她课上得还可以。
短短一天,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詹予为自己的进步开心,几乎是蹦着去食堂的。齐若瑾站在食堂大门前等她,见她高兴,心里的担忧也一扫而光。
“今天上课还好吗?”她笑着问。
“很好。”詹予点点头,“你呢?行李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明天早上收拾好床铺,就可以去实习公司那边报到了。”
“嗯。”詹予低下头,刚才的雀跃噎在嗓子里,突然有些没滋没味的。
实习其实没什么,一周只去五天,周末还是会留在学校。詹予从没觉得自己这么黏人过,她只想天天看着齐若瑾,少一天都不行。
可这个想法似乎过于幼稚了,她不想告诉她。
“你是不是不舍得我啊?”齐若瑾笑了,凑近过来,掐了掐詹予的脸。
“不是……”詹予移开眼睛,口是心非,“我明天送你过去好不好?我们一起坐地铁,然后我再自己回来。”
“不用,太麻烦你了。”齐若瑾一本正经地说,“你今晚陪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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