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地关掉视频后,詹予摘掉眼镜,趴在桌子上小声啜泣。泪水止不住地流,最后她终是按捺不住,开始放声大哭。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刚才她没有去看齐若瑾的表情,却也知道,她在担心纠结。
哎,明明她可以像从前一样,慢慢消化,慢慢忍受的。不就是懒惰、胆小和贪玩吗?她可以改。
想到这里,詹予心虚地揉了揉眼睛。
说起来,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改。颓废一段时间,用时间消化掉内疚,再默默爬起。起起伏伏,却依旧心怀渺茫的希望。
仿佛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这难道不是吗?詹予又有点怀疑。
手机在手边的桌上震动了好几次,齐若瑾催她早点休息。她不由得想起她们刚才的对话,委屈的情绪再次冒出了头。
安慰的话语虽然轻柔动听,却又像是利刃,顺着伤口狠狠撕开了她的心。
如果父母的唠叨让她心烦和自责,齐若瑾的话却让她发自内心地抵触和逃避。
她知道齐若瑾说得对。可她不敢休息。
学习落后了怎么办?
文章发得不够怎么办?
毕不了业怎么办?
……
她承认自己是害怕。悠闲的道路虽然美丽,却充满了未知和恐惧。
她为什么这么害怕?
猝不及防地直面这个问题,詹予下意识地缩了缩,把脑袋在手臂里埋得更深了。
她当然害怕了。毕竟,除了学习以外,她还会什么?
离开了学习的轨道,她还能是谁?
-
大哭一场后,詹予眼睛肿了,一时半会儿有些睁不开。
时间已过凌晨,明天组会的ppt还没做。她强打着精神坐到电脑跟前,不知为何脑袋又开始痛了起来。
真糟糕。明天的组会看样子是开不成了。
詹予自暴自弃地躺到床上,心想着明早得给王逸娟发个微信,给她打打预防针。
就说自己不舒服,没法去开会了吧?
詹予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王逸娟的脸,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心和担忧。这番联想让她不禁更加自责了。
其实啊,你的学生这周又摸鱼了。詹予在心里嘀咕。
兴许是痛晕过去了,今夜这个带着愧疚的觉睡得格外地沉。
临近日出的时候,她醒了。迷糊之中,她看见窗外灯火零星,不想起床的颓废劲儿油然而生。于是她翻了个身,被子一蒙,继续睡觉。
这一次,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窗外阴云密布,蜻蜓低飞,闷热的教室里电扇吱呀乱响。詹予紧握着笔,又在做她的高考语文试卷。
多少年过去了,第二道成语选择题,她还是做不出来。
洁身自好?
自甘堕落?
她究竟要选哪一个?
“洁身自好。”干脆果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詹予抬起头,瞧见范丽芳神色严肃地看着她,眼神里却又带着抑制不住的温柔。“你快把这道选择题填上。”她摸了摸詹予的脑袋,“听妈妈的,肯定不会错。”
詹予疑惑地点点头,正打算填答题卡,鬼使神差地,铅笔芯却突然断掉了。
她连忙打开笔盒,匆忙翻找,随后倒吸一口气。备用的铅芯不见了。
“妈!”詹予着急地叫了出来。铅笔顺着倾斜的桌面滚到了地上。
就在此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别着急,我有铅笔。”
齐若瑾信步走进考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崭新的铅笔。
“你快答题吧。”她笑着柔声说,“第二题选A,自甘堕落。”
“咦……”詹予答题的手瞬间顿住了,“所以,我选A啰?”
离考试结束只剩五分钟了。窗外的雨变大了,雷声轰鸣。一道闪电从天边划过,詹予的眼前亮了亮,随后看见光线下母亲错愕的脸,陌生得让她恍惚。而这股恍惚,却又似曾相识。
“不对,选洁身自好。”范丽芳焦急地重复。
“不,选自甘堕落。”齐若瑾平静地看着她,深邃的墨色眼睛仿佛有着摄人心魂的魔力。
“啊?”詹予呆呆地坐在原地,铅笔在两个选项之间反复徘徊。
“你别听她的,选C。”
“这题应该选A。”
思绪在一片争吵声中盘旋,詹予浑浑噩噩地站起身,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梦境飞速地发展着,她的心思翻滚,一路飞到了大学校园。
黄昏下的湖畔,青头鸭慵懒地甩着它的翅膀。紫色的晚霞洒落在草坪,鹅卵石小路上走过两个修长的倩丽身影。詹予认得她们,那是系里的两个年轻女老师。
她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几天前散步时偶遇的场景。
两人在前头并肩而行,洛老师走走停停,偶尔突然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些小玩意儿。有时是树枝,有时是不知名的果子。
每次停留,一旁的岑老师都会侧身驻足,低下头,耐心看着她。
“秋渝,这是板栗吗?我们可以回家煮了吃吗?”
“不太像。还是别试了,我们一会儿去超市买。”
“你猜这个果子能吃吗?”
“应该不能,它看着好青啊。”
夕阳渐渐落去,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詹予看见岑老师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洛老师的手背。
詹予咬咬牙,一时间羡慕得说不出话来。
随后场景切换。
这回是在办公室,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理论书籍、会议杂志和奖状。夜深了,王逸娟正坐在书桌前改论文。女儿安盈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铅笔在草稿纸的空白页上涂涂画画。
詹予推门进去。见她过来,王逸娟抬起头,熟悉的笑容里有些疲惫:“詹予你先坐吧。很抱歉这么晚了还叫你过来。明天早上我得送安盈去上兴趣班,抽不出时间。”
“没关系的。”詹予说。
“那好,我们来讨论一下你明天要讲的ppt。我刚才看了一下,有几个地方得再修改……”
中途王逸娟出去了一趟。詹予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办公室,想到事业伴随而来的无休止的忙碌,王逸娟那曾经让她羡慕的生活立马让她心生恐惧。如果她喜欢的不是科研本身,她还能接受这样的生活吗?
詹予不愿再想,最后慢悠悠地走到安盈身边。
“你在画什么?”
“大卡车。”
“噢。”
“我要去沙漠,要装上很多很多的东西。”安盈认真地说,“噢……你和你女朋友要去吗?”
“嘘!”詹予拍了拍她的脑袋,试图阻止她把话往下说。
小姑娘一脸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低下头,自顾自地继续画了起来。米袋、水瓶、西瓜,随后是马尾辫小人、帐篷和炊火。
詹予默默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她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浑身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于水中。
好久没出现过这般舒适的感觉了。詹予在她身边坐下,拿起笔,开始漫无目的地画了起来。房子,海滩,森林,齐若瑾。她安静地画着,没有目的,没有焦虑,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自己。
墙上时钟的秒针滴答作响,时间仿佛在此刻倒退了。她的身躯逐渐缩小,最后她和安盈并肩坐着。眼前只有那幅画,简单的生活以及木桌前的小台灯。
直到一扇门打开,晚风细细吹拂。詹予走了个神,等她再次睁开眼,教室窗外的雷声更大了。狂风吹得树冠左右舞动,落下一地鲜红似血的木棉。
“洁身自好。”
“自甘堕落。”
离考试结束只剩下五分钟了,身边的两人各执己见,依旧僵持着。
詹予盯着试卷,心不在焉,眼前划过一幕幕让她印象深刻的场景:饭后散步的两个老师,辛勤工作的王逸娟,专心画画的安盈。
羡慕、担忧、心安,复杂的情绪纠结在一起,她突然不想考试了。五分钟而已,继续挣扎还有什么意义?
“你们别争了。我自己会写,我自己能做决定的。”她最后说。
詹予捂住耳朵。紧接着,窗外的雨骤然停下,天空随之开始放晴。火红的木棉花随着枝桠轻轻摇摆,花瓣上的雨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所以你选什么?”齐若瑾问她。
詹予深吸一口气,低头认真读了一遍题干。
“我选A,自甘堕落。”她坚定地说。
-
詹予醒了,窗外的阳光已经晒到了她的身上。迷迷糊糊地回到现实,梦境里纷杂的情绪悉数清空,她的脑海中只留下了安盈的模样。
小小的身躯缩在沙发上,生人靠近时容易受惊,独处时却又容易满足。
詹予勾唇笑了笑。不得不说,她还是很喜欢安盈的。
不久后她又明白了过来,自己长久以来对安盈的亲近感为何物。不是出于喜爱,而是来源于相似。年少时她也像安盈。她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悠然自得,夜晚的灯光让她温暖,热腾的饭菜让她舒心。
而如今她的快乐是什么呢?不知从哪一天起,她从学校拿回了一张奖状。再然后,她努力地向前走,追求大家想要的一切。她得到更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进步和成就只会给她带来短暂的快乐,转瞬即逝。
唯一舒适的时光,就是和齐若瑾待在一起,漫无目的地疯玩。
仅此而已。仿佛这些时候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原来这就是我吗?詹予终于找到了一条线索。
突然清醒过来的自我让她感到陌生。这么多年来,她从来只会做选择,听父母的,或者听齐若瑾的。她在选择之间反复挣扎,时而盲目崇拜,时而轻蔑嘲讽,却从没想过先问问自己的心。
镜子里的她一直是陌生的。她在父母眼里存在,在齐若瑾身边存在,却从不知道抛开他们以后,自己究竟是谁。
洁身自好,自甘堕落。如果她连自己都不了解,又该如何去定义它们,如何去做选择呢?
詹予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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