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梁慎行便来了书肆。
其实书肆缺账房很久了,从前都是阿梨自己顶着,如今她更多把精力, 放在如何扩大书肆的客流上,两边都顾着,便有些力有不逮了。
梁慎行来了后,阿梨很是轻松了不少。
他不是个死读书的, 算盘使得极好,来了没几日, 便把这几个月的账册,都理明白了。
阿梨看了后,只觉得一目了然得多了,便颔首道,“先生这账册做得极好, 若是觉得月银合适, 我们今日便签了聘书, 先生觉得如何”
梁慎行正微微垂着眼, 闻言也不惊讶,只道,“还有一事要同掌柜言明, 因我还要念书,怕是不能整日待在书肆。”
阿梨听了, 并没惊讶。略一思忖,便也点了头,道, “先生既是担的账房的活, 每日做完便够了, 无需时时守在铺子里。”
两人说罢,便签了聘书。
书肆便有了正式的账房先生。
又过了几日,阿梨原想去衙门问问女户的事情,却不想,衙门的人倒是来了。
来的是个一身皂衣的衙役,面上毫无跋扈神色,进门便客客气气伙计,“你家掌柜何在”
那伙计看见官差,吓得不轻,面色发白,结结巴巴,答不上话。
梁慎行便走上前,从容同那衙役说话,“官差大人略坐一会儿,我家掌柜在后头,片刻便出来了。”
衙役没半点脾气,难得的十分好说话,俱客客气气应下,只是并不入座,还站在门槛内几步等着。
阿梨原在后院,听伙计说有官差上门,很快便出来了,见梁慎行在同那衙役说话,心里便先一松。
刘嫂和小伙计到底都是小老百姓,平日里招呼客人还行,但真遇上什么事,还是不大顶用。梁慎行却不同,他虽家贫,却气度从容,说话做事都十分稳妥。
有他在书肆,倒叫阿梨省了不少事。
这笔月银倒是没白出。
阿梨也只是一想,很快便走上前,朝那衙役屈膝,客气有礼道,“民妇见过官差大人,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衙役十分客气,“吩咐不敢。只是奉命前来送样东西的。”
阿梨眨眨眼,一时没想出,官府能送什么东西过来,直到见那衙役从袖中取出一份凭证模样的物件,阿梨才猛地想起来,莫不是自己立女户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算算日子,比她想象的更快些了些。
原本她想着,赶上过年和正月,兴许没那样快,指不定还要拖一个月呢。
却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阿梨心中惊喜,双手接过女户凭证,便听那衙役道,“此凭证一式两份,交由夫人一份,衙门留存一份,夫人收好,莫丢了。”
阿梨忙应下,谢那衙役,“多谢官差大人提点。”又要取银子,给衙役,当辛苦费。
那官差居然不肯收,一个劲儿推辞了,很快便摆手告辞了。
直到衙役走出门去,阿梨摸着那凭证,才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真的在苏州安家了。立了女户,她的书肆和财产,便是受官府保护的。
若再有上回书肆前主人上门闹事那等事情,她便可大大方方去报官。
当然,能不去衙门,自然还不是不去衙门的好,但她至少不怵了。
阿梨轻轻摸了摸那凭证,放进袖子里收好,抿唇露出个欢喜的笑容。
梁慎行站在一侧,他原本是怕阿梨一个女子,被那衙役欺负了去,故而站在一边,不说做什么,至少他一个大男人,真有什么事,也能顶一顶。却见阿梨言谈举止,既面面俱到,又不卑不亢,面对着高大衙役,也没落了下风,不说其他,心里便先有了几分欣赏和敬佩。
这与男女之情无关,纯粹是对她自食其力、独当一面的欣赏。
送走那衙役后,他下意识朝回看了一眼,见了阿梨那个笑,却有些怔愣在那里了。
他一贯知道,掌柜模样生得好,但出于守礼的缘故,除了第一次见面,他很少去直视掌柜的脸。
这一回,却是不经意入了他的眼。
她神色清澈明亮,明润的眸子,犹如一汪泉,唇边带笑,欢喜之意,溢于言表。虽只穿着朴素的青色袄子,浑身上下却有一种别致的气质。
梁慎行下意识想找个词来形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词,便是半枝莲。
苏州随处可见的花,水田边、溪沟旁、湿润的屋檐下、水井边四处可见半枝莲的身影。开花时极美,生命力亦十分顽强,只要有水的地方,便能生长,且还能入药,功效颇多。
梁慎行胡思乱想了一堆,待回过神来,便见阿梨笑吟吟看着他,忙轻垂视线,不再胡乱打量。
阿梨却不知他想了什么,客客气气谢过他,语气诚恳感激。
方才梁慎行的维护,她自然也看得出,虽说没真的出事,但阿梨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是记他这份好的。
梁慎行微微撇开视线,镇定道,“掌柜客气了。”
阿梨又谢过一番,便回了后院去,打算把女户的凭证收好。
她一走,几人便又回了自己的位置,算账的算账,接待客人的接待客人,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对面的客如云客栈
临街的方向,三楼的位置,有一扇窗户正半开着,一人站在那里,初春的日子,却披着玄色鶴麾,底下是竹青如意纹织金蜀锦圆领的袍子,腰间系着块白玉,清冷贵气,那人的脸色,却比那白玉,还要白上几分。
不是旁人,正是李玄。
江州的案子,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陛下得知他此番受伤,便又派了旁人来接手,带了圣旨来,打算让他提前回京。
以他往日做派,既然已经接手,自是要做到底,半途而废,同他的原则相悖。
这一回,他却什么都没说,直接将剩下的事,交给了来接手的官员。
不多时,他身后的门,便被从外打开了。
谷峰走了进来,见世子站在窗边,背影清冷疏离,没急着开口打扰。
片刻,李玄缓缓转过身,朝他看了眼,眼神冷淡,不带一点温度。
谷峰便立即道,“女户凭证已经交到薛娘子手里。”
李玄可有可无点了点头,似有若无“嗯”了声,抬步朝外走,边冷冷道,“回京。”
谷峰忙追上去,迟疑了会儿,鼓起勇气问,“世子,我们的人,可要一同撤走”
话问出口,却见走在前面的李玄,脚步似乎是停了一瞬,身形也跟着一顿。
就当谷峰以为,自己能等到回话时,便见裹着玄色鶴麾的身影,已经下了楼,走出了好远。
一阵风吹过,拂起李玄的鶴麾大摆,风只一阵,很快那衣摆便落了下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谷峰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很快追了上去。
世子爷既然没说撤走,那他有一万个胆子,不敢自己做主。
况且,他心里总隐隐觉得,世子爷虽走得决绝,连头也未回,可心底未必放得下薛主子和小主子。
李玄回到京城,已经进了三月初,正是春光最好的时候。
他回到府里,回了趟世安院,换了身衣裳,便去了正院母亲处。
倒也赶巧,他进门时,妹妹李元娘也在,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李玄进门,母女俩个都欣喜万分,尤其是李元娘,更是一把抱起自家胖墩似的儿子,朝兄长道,“哥哥快抱抱景哥儿。”
李玄一贯不大喜欢小孩儿,这一回却没推辞,垂着眉眼,任由妹妹将侄儿放到自己膝上,轻轻抬手,托住景哥儿的后背。
景哥儿已经能走路,只还走得不大利索,要人扶着,故而并不肯在不熟悉的舅舅身上待着,没一会儿,便扭着要下来。
李元娘在一边看得来气,心道,自家这个蠢景哥儿。
李玄却并不拦着他,小孩子活泼些才好,他抱起景哥儿,递给了妹妹。
李玄又坐回了位置,侯夫人便关切问他的伤势,她就李玄这么一个儿子,虽有女儿,可那都出嫁了,往后自是还要靠儿子的。
刚得知儿子在江州出事的时候,她魂都差点吓没了,此时提起来,眼泪还是没忍住,一个劲儿往下流。
侯夫人边掉眼泪,边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这些,可你这回真是把娘给吓坏了。都是一样当官,怎的旁人都是享福享乐,鞍前马后一堆人伺候,偏你做什么都亲力亲为,你如今都是大理寺少卿了,查案的事,就不能交给手底下的人吗非叫娘这样操心,你要是出点什么是,让我怎么活啊”
李玄闻言,看母亲哭成这个样子,心中也不大好受。
他沉默着,抬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肩,沉声安慰道,“您放心,日后不会了。”
侯夫人也知道,自家儿子不像别人,背后有父亲兄弟帮衬,家里那个兄弟,不拖他的后腿,害他都算好了。他从来都是单打独斗,靠自己的本事,不吃些苦头,如何能做得大理寺少卿这样的官。
俗话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可她心里始终觉得对不住儿子,怪她没本事,不能把武安侯拉过来,又没给他生个亲兄弟。若是她当时再生一个,三郎有个兄弟帮衬,也不至于什么都一人扛着。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得想到儿子空悬的后院,越发愁了。
娶妻之事,她也提了好几回了,每回提起,儿子都是一句话打发了她,说什么以公事为重。
听得多了,侯夫人也猜出来了,还不是惦记着阿梨。
可阿梨都没了两年了,总不能总是这样拖下去。
这也
唉,侯夫人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过些日子,再同儿子提一提。
母子三人正坐着的时候,外面的嬷嬷忽的撩了帘子进来,恭敬道,“侯爷来了。”
侯夫人一愣,武安侯怎么会来
难不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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