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西郊壹号。

    作为申城价格最顶级的豪华别墅区之一，隔着数个错落有致的人工湖，十几栋风格迥异的高级独栋别墅在绿地间遥遥相望。下午才修剪过草坪，暮色将至，晚风一吹，新鲜青草的气味蔓延开来。

    陆号别墅前。

    遥遥便看见一辆熟悉的白色慕尚，不待吩咐，保安亭里的安保队长立即迎上前去，恭敬地拉开车门。

    扶着韩知意的手下车。

    池萤懒懒抬眼：“家里有谁？”

    训练有素，眼神从来不乱飞。但晚风送来的青草香味里无端多了一丝玫瑰清甜，安保队长就讷讷低了头：“池总晚上有约。”

    这声池总称呼的是池家长子池烈。

    言下之意。

    其他两个人此刻正在家中。

    若有所思，冲对方点点头，池萤这才朝里走去。

    请国外设计师重做了连廊，每走一步都会踏出不同的音调，细长高跟敲打实木地面，发出乐器般高高低低的悦耳响动。

    这声音算不得太小。

    客厅里，正兴致勃勃欣赏珠宝的池广业却一点儿没听见。

    “小星。”才从国外逛完珠宝展飞回来，带了一行李箱的昂贵首饰，他拿起一枚胸针，看向身旁的女孩，“爸爸把这个送给你，喜不喜欢？”

    由钻石与石榴石相配而成，灯光下，蝴蝶造型的精致胸针熠熠生辉。

    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胸针上，几乎难以挪动半分。伸手狠狠掐了把大腿，池如星乖顺地摇头：“谢谢爸爸，我现在还小，这个太贵重了。”

    “不到三十万，贵重什么。”听到这话，池广业哈哈一笑，“你现在二十岁，不能再和从前一样成天那么素净。”

    话虽如此。

    听见池如星这么说，池广业还是很满意。

    年纪虽然最小，这个女儿却是家里最懂事的一个。性格乖巧，从来不会和他顶嘴吵架，也从不仗着宠爱问他要这要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份有暇，但这年头谁还没有几笔风流债，算不上什么大事。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

    亲自取如星二字为名，他对她确实疼爱得紧。

    深知小女儿懂事节俭的性格，既然池如星拒绝，没再坚持，池广业把胸针收好。

    目光胶着在钻石璀璨的光芒上。

    又狠狠掐了几下自己，池如星才把讨要胸针的冲动压回去。

    不行，妈妈说过，如果表现得势利贪财，她们母女都会被厌弃。做小伏低多年才有今日，不能功亏一篑。

    状似乖顺地低头，试图掩盖眼中难以压抑的不忿。垂着眉眼，池如星却骤然感觉到一道锐利视线。

    她惊惶地抬眼：“姐......姐姐。”

    在一旁目睹了这对父女你送我推的全过程，如今，看着池如星瑟瑟发抖地站在那儿，池萤简直想给她鼓个掌。

    毕竟这演技是真的好，至少比那个被撺掇的姜琳玉高出一大截。

    受了池如星这一声姐姐，她并不应。

    只是继续饶有兴趣地打量对方。

    出门前专门让韩知意帮忙挑衣服，在她身边呆久了眼睛也毒，对方一眼就相中衣帽间里那条十几万欧的黑纱裙。裁剪合体，用料轻盈，配上一串分量十足的鸽血红项链，不用聚光灯也是焦点中的焦点。

    截然相反。

    怯怯靠着池广业，池如星只穿了一件从材质到款式都平平无奇的白色连衣裙。

    但相貌不差，一头及腰长发又柔顺光滑。乌发白裙，眼眶微红，楚楚可怜地往那一站，不要说池广业这个男人，就连女人也要动几分恻隐之心。

    然而池萤没那么闲。

    “爸。”根本没搭理池如星，随手拨弄了一下那堆池广业带回来的珠宝，她兴致缺缺，“你去看展了？”

    “没......”下意识想要否认，开口后想起自己总归是父亲，池广业尴尬地解释，“今天才回来，刚跟老许说了，明天把东西送过去让你挑一挑。”

    到底对这个女儿亏欠几分，对方又过于强势。

    这么多年，他在池萤面前一直没什么底气。

    谎话太过拙劣，压根懒得拆穿，池萤点头：“那正好，我今天过来，不用让许叔多跑一趟。”

    说完，一点儿不客气，她冲韩知意招手：“这些都拿回去。”

    不是自己的钱，丝毫不心疼，随手指了十几件小玩意儿，把池广业带回来的珠宝分去大半。眼看着对方嘴角隐隐抽搐，心下冷笑，池萤挑了最后一件：“剩下的不要，把那个拿上就好。”

    她信手一指。

    正是那枚先前被池如星推拒的蝴蝶胸针。

    池如星眼睛蓦然瞪大。

    死死咬住唇，她下意识又往池广业那边靠了靠。

    然而注意力都在珠宝一下被拿走大半这件事上，心疼又不敢开口，池广业只听见前半句，当即心下一松，哪里还会顾得上池萤挑的是什么，更别说顾忌池如星的心情。

    “阿萤喜欢就行。”

    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我和你郑叔叔还有事要谈，先上楼了。”

    说完，带着余下的珠宝，池广业飞快溜回自己的书房。

    这么多年，尽管早就看透这个男人自私自利的本性，却没想到对方总能一次又一次刷新下限。被池广业的小家子气惊到，池萤厌恶地皱眉。

    目光一转。

    瞥见被丢下的池如星。

    终于想起自己这趟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倏忽一笑。

    美人莞尔，当是赏心悦目。落在池如星眼里，却是另外一番恶鬼般骇人的狰狞景象。

    抿了抿唇。

    她转身想走。

    “啊！”引以为傲的长发却被狠狠拽住，她登时尖叫起来，“救命！救......”

    “啪！”

    清脆利落的耳光声。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根本没想到池萤会直接动手，毫无防备，被扇得脚步踉跄，直接跌进沙发中。愣了几秒，池如星才回过神：“池萤！你！”

    一向不睦，只是在池广业前忍气吞声，如今对方不在，又挨了一巴掌，她跳起来想打回去：“贱人！”

    池萤哪里会给她这个机会。

    抬手又是重重一耳光，一点儿不客气，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再度把池如星扇得跌回沙发中，池萤给韩知意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眼疾手快地把池如星按住。

    “我还以为现在没有礼义廉耻呢。”

    方才用的劲大，手都红了。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池萤理理鬓发，又揉了揉手心，这才抬眼。

    好整以暇，纱裙妆容一如往常精致。

    瞥了眼动弹不得，双颊红肿的池如星，她懒懒道：“我竟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三的私生女也配去指摘别人了？”

    平生对身份最为忌讳，听池萤这么说，池如星怒瞪池萤：“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

    “爸爸最喜欢我！”尽管池广业并不在现场，她还是尖叫，“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你算什么东西！”

    她是爸爸的小星星。

    璀璨星辰与渺渺萤火，一眼就能看出高下。

    从来没看上过池广业这个生父，池萤一点儿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懒得去辩解，她直击对方的要害。

    “我劝你下次搞事前先替你妈想想。”

    拨弄着尾戒，池萤声音漫不经心：“当小三这么多年，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一个人住在外头，反正世道就这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不敢相信池萤会这么说，池如星瞪大眼，“你敢！”

    她说话很硬气。

    眼神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恐惧。

    池萤就笑了。

    “那你大可试一试。”语气平静，她淡淡道，“看我到底敢不敢。”

    *

    回到公寓。

    韩知意临走前，池萤把那一堆珠宝全塞给对方。

    “有看上的就自己留着，看不上送人卖掉都行。”她根本不想留着池广业的任何东西。

    跟在身边时间长，情同姐妹，坏事好事都包圆，韩知意也没推拒，大大方方收下：“都把人给收拾了，你也别再不高兴，实在生气的话，打电话叫那男人过来陪陪你。”

    池萤睨她一眼：“快走吧你！”

    赶韩知意离开，公寓里，又只剩下池萤一个人。

    夜渐深，全景落地窗外，申城的霓虹次第亮起。车流同灯火一道汇成金色的灿烂河流，在这座华夏最繁荣的城市里流淌，每一寸都沾上浮华喧嚣的气息。

    独自在窗边看了一会儿。

    兴致缺缺，池萤重新窝回沙发中。

    或许是因为对手段位太低，明明今天一击致命旗开得胜的是自己，她却没什么特别高兴的感觉。

    歪了一会儿，没有其他的事可做。

    拿起手机，池萤打开微博。

    热搜第一和《过风》有关。

    #顾渊 过风主题曲#

    她点开来看。

    热门第一却是沈淮安的微博。

    这倒也不是沈淮安替自己买热门，因为当他发布《过风》主题曲由顾渊操刀的微博并圈过对方后，整整半天，顾渊都没有转发这条消息。

    不过这不算太稀奇。

    和本人一样，在社交媒体上同样寡言少语，开通微博后，顾渊只发过几条音乐剧巡演的相关微博。

    此外再无动静。

    但粉丝的热情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挤在沈淮安的微博下，她们一边感谢沈淮安和顾渊合作，一边发着各种顾渊的精修照片。

    目光掠过男人冷漠的英俊眉眼，一些不相关的事却突然涌入脑海。

    池萤微微一怔。

    *

    那是很多年前。

    也是雨季，冰冰凉凉的雨水打湿伞面、打湿衣摆，也打湿葬礼上成排送来的挽联花圈。

    那年池萤十五岁。

    十五岁，算得上已经懂事的年纪。她却像个五岁的小孩一样，在众人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中捂紧耳朵，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声不吭，安安静静藏在装杂物的箱子里。

    可不论怎么用力捂住。

    指缝间还是有议论隐约传来。

    “要我说姓池的就不是个东西。”池家家大业大，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形形色色，寻找之间，有女人不屑道，“第一任老婆是病死的也就不说了，这第二任不是明摆着被他和小三一起逼死的吗？好好的原配被逼到带着女儿出来住，谁能咽的下这口气？”

    “谁说不是呢。”

    显然对池家这点事非常感兴趣，立马有人接腔，“池广业脑子就不灵清，听说他给那私生女取了个什么星星还是月亮的名字，我呸！他给他前面两个小孩怎么不好好取名？心思全在小三身上，真是心坏眼瞎！”

    都是女人，同仇敌忾。一边喊着池萤的名字，她们一边声讨池广业。

    杂物箱内。

    池萤蜷得更紧。

    仿佛这样就可以听不见那些议论。

    一直随母亲生活在小镇，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个在申城赫赫有名的父亲，有个同父异母没见过面的大哥，甚至有个和她截然相反，备受宠爱的妹妹。

    可这些都不重要。

    捂着胸口，池萤茫然地睁大眼：“妈妈......”

    什么也不要，那些家产名声都与她无关。

    她只想要妈妈和以前一样，温柔牵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回家。

    可终究是回不去了。

    摆在灵堂里的棺木结实又沉重，合上后再难打开。而初来乍到，她甚至都不认识申城那些交错纵横的街道，再也不能像踩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一样，闭眼都能轻车熟路地找到家。

    从这一天起。

    她的家没了。

    寻找的人一波又一波，慢慢的，那些脚步声渐渐消失。

    而杂物箱里的空气也逐渐稀薄。

    在里面待了太久，反应有些迟钝，直到呼吸变得困难，池萤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伸手去推，却怎么也推不开箱顶，反倒是手被木刺划得鲜血淋漓。

    几次尝试之后，池萤不推了。

    她也不大声呼救，就这么安静地蜷在杂物箱中。

    其实这样挺好，意识渐渐模糊，池萤晕晕乎乎地想，这样的话，就不会和妈妈分开了。

    即将彻底失去意识。

    下一秒。

    啪的一声，杂物箱被打开，新鲜空气骤然涌入。她登时咳嗽起来，生理性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整个人狼狈不堪。

    在杂物箱里待了太久。

    手脚发软，她甚至没力气抬手替自己擦眼泪。

    一只冰凉的手却覆上来，力道控制得有些不好，落在眼角时轻时重。

    泪眼朦胧。

    池萤抬头。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清朗月光自库房顶端倾泻而下，照亮一地被打开的箱子，也照亮顾渊一贯冷漠的眉眼。

    沾了灰尘，向来干净的白衬衫脏兮兮的，他脸上也一块白一块黑，瞧上去有几分滑稽。那双眸子却同往常一样漆黑，深沉，难以分辨出情绪。

    和着月色，静静看池萤一会儿。

    他转过身去，蹲下，然后示意她爬上来。

    很多年后。

    池萤还记得那种感觉。

    正是长身体抽条的年纪，十七岁的顾渊瘦得厉害，凸出的肩胛骨抵在胸前，随着步伐，一下一下硌得人疼。

    申城靡丽荒唐的夜色里。

    少年背着少女，不知要往何处去。

    猛地一甩头，从回忆里抽身，长出一口气，池萤却禁不住抬手去捂胸口。

    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

    她居然还会感觉到那种心脏被硌到生疼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