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正式演出还有最后十分钟。
观众陆续入场就座,一票难求,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剧场座无虚席,黑压压坐满了人。
前来看音乐剧的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趁着演出未开始,在座位上兴奋地和同伴交头接耳。
“啊啊啊啊太激动了马上就能见到顾渊真人了!”
“结束后我们去堵门吧!说不定能合影呢!”
“可是人这么多,我们真的能挤进去嘛?”
尽管已经有意压低声音,音量依旧算不上小。嗡嗡议论声穿过厚厚的幕布,到达演员整装待发的后台。
单独化妆间内。
王晋站在门旁,一边听着舞台方向传来的议论,一边看着顾渊上妆,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开了口。
“为什么不给阿萤门票?”
他问。
将门票送去池烈那边之后,他本以为接下来顾渊就会让他去给池萤送票。没想到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正式开演的这一天,却也没等到这句吩咐。
一同在桃花镇长大,王晋心思虽然不那么细腻,这么多年下来,到底能看出几分端倪。
池萤是很喜欢顾渊的。
至于顾渊......
他还在琢磨这个问题,化妆间内,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
“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并不回答王晋提出的疑问,冷着脸,顾渊只是摆了摆手。
习惯了自家老板演出之前必要独处片刻的规矩,见怪不怪,王晋也没打算非要问出个究竟,很老实地退了出去。
化妆间只剩下顾渊一个人。
上场妆容并不复杂,勾完最后一笔,他收拾好桌面,重新坐回椅子上闭目养神。
闭着眼,视线被阻碍,听觉便格外敏感。台前那些兴奋的议论在后台打了个转,又轻轻巧巧钻进化妆间的门缝。
“好想马上就见到顾渊哦!”
“我简直恨不得直接冲去后台抢人哈哈哈!”
“呜呜呜演出什么时候才开始啊都等急了!”
轻快的嬉笑声从门缝里钻进来。
化妆间内。
不再是人前那副永远冷冰冰的漠然模样,坐在椅子上,顾渊眉头紧皱。
眉峰显出凛冽的弧度,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搭在扶手上的苍白指尖却开始不由自主微微发颤,连带着原本就不太稳的呼吸节奏一同紊乱起来。
没有其他人,化妆间静悄悄的,衬得急促呼吸声愈发凌乱。
几秒后。
顾渊猛地咬住舌尖。
用了十足力气,过分尖锐的刺痛感瞬间爆发,让人暂时找回片刻清明。
没问题的。
力道半分未减,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内,半闭着眼,他回忆着剧本上密密麻麻的台词。
已经排练了无数次,对台词再熟悉不过。和跟人打交道不一样,只要登上舞台,开始演出,那些话语都会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一定没问题的。
咬着牙。
顾渊额上一层薄薄的汗。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无意识攥紧了手,用力过大,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手背上现出几道分明的青筋。
直到场务前来轻轻叩门提醒:“顾老师,演出马上要开始了。”
依旧紧紧咬着舌尖,过了好一会儿,顾渊才睁眼。
此刻终于察觉到掌心的疼痛,松开手,他低头看了看,然后面无表情地扯下一张抽纸。
雪白纸面上洇出一片殷红。
“嗯。”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我知道了,现在就来。”
*
池萤和裴秋里坐在第一排。
演出即将开始,灯光渐暗,池萤却还是忍不住推了下墨镜,又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几乎结结实实挡住整张脸。
以为她在害怕被记者发现,裴秋里小声道:“放心,不会的。”
到得虽然早,他们进场却很晚,一直等到入场通道快关闭才前去检票,并未被什么人看见。而今天来看音乐剧的人又很多,坐在乌泱泱的观众里,他们两个算不上显眼。
心里明白裴秋里会错了意,并不解释,池萤只是点点头。
她倒不是在紧张这个。
就算被记者发现,最多也不过是拍几张照片,再回去添油加醋写一些诸如“池萤裴秋里姐弟恋曝光”的八卦消息。然而随着《过风》的定档,这些八卦只会被当成无伤大雅的营销,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她只是......
观众席最后一盏灯熄灭。
黑暗里。
池萤的心跳又渐渐变快。
她只是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位置看过顾渊的演出。
虽然裴秋里样样猜的都不对,但至少有一句是准确的。
她确实,很喜欢顾渊。
喜欢到看过他在伦敦西区参演的所有本子,从路人到配角,从配角到主角。自那个漫长的伦敦雪夜过后,她学会和今天一样戴着墨镜口罩,坐在剧场最角落,远远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舞台上的顾渊和现实中很不一样。
那张一贯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在舞台上生动起来,随着扮演的角色一点点鲜活。他会浮现怅惘的表情,也会露出深情的笑意。
她最喜欢看他的眉眼逐渐温柔。
喃喃说着她从没听到过的情话。
但看过那么多场演出,池萤始终没有坐过这么前排的位置,多数时间都在剧场二层甚至三层,隔着数不清的观众,遥遥看着舞台上的顾渊。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勇气大大方方坐在前排。
或许她在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里从来都没什么勇气,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在生日宴上带走了醉到神智不清的男人。
可直到现在。
她依旧不知道那一瞬的孤勇到底是对是错。
音乐响起,把池萤从思绪中拉回来。
帷幕缓缓拉开,《S.T.A.R》正式开场。
追光灯自头顶打下,将舞台霎时照得明亮。
一如之前在杀青宴上的谈论,剧情围绕包括顾渊在内的七人展开,莫名其妙被绑到精神病院的几个人为了逃出生天相互算计残杀,最后却落了个无人生还的下场。
按着被杀掉的顺序,角色逐一登台,他们边唱边跳,故事徐徐发展。
早在之前看过无数场《S.T.A.R》的公演,但当顾渊上场时,池萤还是禁不住呼吸一滞。
还不是结尾那个杀光所有人的怪物。
只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站在舞台上,顾渊微微一笑。
那个微笑极轻,极淡,清浅得仿佛只是一缕捉摸不透的风。但收敛起所有的锋芒,他站在追光灯下,像是站在拂晓的阳光里,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柔软金边。
伴奏渐弱。
清冽的歌声响起。
“鱼从水下看城市
死水长出骨头
许多把钥匙插进同一夜里
赤.裸地进入鸟的瞳孔”
唇边依旧带着笑,声音也极尽温柔,然而顾渊的唱词却并没有那么温润,甚至带了点血淋淋的味道。
坐在台下。
池萤不由稍稍皱眉。
她并不是不能理解这段唱词,毕竟顾渊饰演的角色是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冷血残酷的最终boss,这段唱词很符合人设,暗自强调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可池萤还是不太喜欢。
其实她也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作为文艺作品,《S.T.A.R》的基调太过沉重。为了自己能活下来,分别是夫妻、兄弟、挚友的六人背叛彼此相互残杀,却没想到机关算尽,最后还是都死在顾渊手里。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剧本。
但不管她喜不喜欢,舞台上,剧情依旧在平稳有序地发展。
夫妻质疑彼此、兄弟互相攻讦,十几年的挚友挥刀捅向另一个人。世界上本该最亲密的几种关系被逐一拆开破坏,赤.裸地现于人前。
而顾渊的装束也渐渐发生着变化。
还是衬衫牛仔裤的打扮,但曾经雪白的衬衫已经血红一片。在打斗中受了伤,粘稠的红色液体沿着下颌缓缓下淌,他面上却依旧是清浅温柔的神色,带着几分掌控大局的漫不经心。
时间很快过去。
转眼到了最后一幕。
灯光尽数熄灭。
观众席和舞台均是一片漆黑,音乐也停了下来。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只能听见顾渊的脚步声。
一开始还不紧不慢,但在舞台上来回走动数个回合后,男人的步伐终于变得急躁而无序,到最后甚至开始拼命奔跑。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鼓点一般,凌乱地回响在夜里。
不知道跑了多久,很突然的。
一束追光灯自头顶打下。
照亮了这头困在笼中的野兽。
不再是风轻云淡的表情。
满头满脸都是血,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尽管此刻已经没有其他威胁,顾渊还是紧紧攥住手中那把刀。
明明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此刻,他却神经质地睁大了眼,仔细打量着台下。
恶鬼的目光一寸寸扫过。
警惕而恐惧。
暴虐又脆弱。
对剧情熟稔于心,池萤知道这出剧已经接近尾声,当顾渊扫视一圈最终收回视线反手将刀送入胸膛时,《S.T.A.R》也要画上句点。
估算着时间,她拿出墨镜,准备在灯光亮起前戴好,以免被认出来。
顾渊站在台上。
追光灯只有一束,并不足以照亮观众席的浓稠黑暗,只能隐约辨出前排观众的轮廓。这最后的一幕没有台词,又看不清剧场黑压压的人群,就让人放松许多。
他按部就班地继续着表演。
目光缓缓逡巡。
然后突然一顿。
池萤坐在黑暗中。
戴着口罩,光线又暗,根本没觉得顾渊会发现自己。她还在想待会儿究竟要不要和裴秋里一起去堵门,就对上了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她微微一怔。
和往日平静深邃如幽潭的眸色截然相反,眼尾鲜血淋漓,带着杀戮后的兴奋和被囚禁的恐惧,两种情绪激烈交织在一起,海潮般翻涌滚动。那是真正属于恶鬼的眼神,任谁看了都要畏惧。
然而片刻对视后。
先错开视线的却是顾渊。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反手,用力将刀送入自己的心脏。
音乐响起,鼓风机吹落花瓣,粉白色的花瓣漫天飞舞,盖住舞台上缓缓下坠的身影。
恶鬼死在夜里。
从未得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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