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月打开房门,看到站在门外的人,眉梢就不由微微一动。
之前这一周,她妈从澳洲打了十几个电话回来,都是在说亲戚家的一个小孩要进城,没地方住,让她把人留下。鞠月当然不肯,她一向不喜欢别人侵入自己的私人空间,何况还是个全然陌生的熊孩子?
奈何这世上有种同意,叫“你妈觉得你同意”。
事实上,鞠月觉得这件事多半是她妈自己揽过来的,然后又推到她身上。她妈宋女士,就是这样一位热心肠的好人。
即使是鞠月,也扛不住宋女士一天三个电话的轰炸,最终不得不妥协。
然而此刻,她看着门外的两个人。前面的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十分喜庆的红底黑花短袖衬衫,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眼角有着岁月的风霜与痕迹,正是她有过几面之缘的表舅妈。而后面那个……
鞠月其实根本没看到脸,先被一头炸起来的头发夺去了视线,染得五颜六色,七彩都不足以形容,估计得有个十七彩。
往下看,藏在七彩刘海与鬓发之间的,是一张仿佛有人欠了她几百万的脸。不过,这张脸在看到她的瞬间,便立刻生动起来,眼睛炯炯有神,抿唇一笑的样子,倒是显出几分乖巧。
——如果能忽略她七彩的头发,衣摆参差不齐的蝙蝠衫,满是破洞的牛仔裤的话。
鞠月身上有一种疏离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特质,用靳采枫的话说,叫“高岭之花”,就算再开朗再会拉关系的人,到了她的面前,都不免挫败。
表舅妈虽然是长辈,但自从鞠月出国读书,彼此已经有七八年不曾见过。她印象中鞠月还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虽然冷淡,但在大人面前尚算乖巧,乍然对上这个气势逼人的成年鞠月,也不由生出几分陌生与局促。
甚至有些后悔贸然同意把孩子送到这里来。
然后她一转头,看到自家那个平日里张牙舞爪,以为自己天下第一的傻孩子不知何时已经收敛起浑身的刺,乖顺得跟个鹌鹑似的,在好笑之余,又立刻下定了决心。
就是要鞠月这样的,才管得住她!
于是表舅妈朝鞠月一笑,侧身让出地方,然后又把后面的杀马特往前一扯,推到鞠月面前,“愣着干什么?叫人啊!”
“……”鞠月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立刻就应验了,但见杀马特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语气也是响亮的,“姐姐好!”
旁边的表舅妈立刻欣慰得眼角的鱼尾纹都淡化了一些,“小月啊,你妈妈都跟你说过了吧?这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了……”
鞠月看着面前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的孩子,陷入沉思。
虽然早就知道宋女士经常不靠谱,但不靠谱到这种程度,还是难免令人诧异。难道自己在国外这几年,她老人家又进化了?
但不管怎么说,不是预想中的熊孩子,而是一个看起来可以沟通的成年人,鞠月姑且认为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她刚刚回国,正是百事待兴的时候,根本没太多时间去照料一个孩子,是成年人反而好处理。
想罢,她微微侧过身,让出了进门的通道,扶着门道,“应该的。表舅妈先进屋,坐下说话吧。”
“对对对。”表舅妈进了门,又将自己手里拎着的袋子递过来,“都是我们那边的土特产,不值什么钱,给你尝个鲜。小月也好多年没尝过家乡的味道了吧?”
“是的,多谢。”鞠月将袋子放在一边,替两人取了拖鞋。
递拖鞋的时候,视线跟杀马特一碰,对方的脸立刻红了。
鞠月微微挑眉,意外她居然这样容易害羞。
但如果人真是这样乖巧内向,应该也就不至于要送到她这里来了。她虽然不知道事情始末,却还记得母亲宋女士是怎么说的,“那孩子估计正叛逆期呢,说是家里已经管不住了,送到别处又不放心,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看着,还得压得住她。”
母亲举荐她的理由,也是“从小亲戚家的孩子都见了你就怕,在你面前没有一个不乖的”。
鞠月姑且将之当成是对自己的一种称赞了。
表舅妈进了门,在沙发上坐下,伸手在旁边的杀马特背上狠狠拍了一把,“宋闲,小月你还记得吗?她小时候你还抱过呢。”
那都是七八岁的事了。
鞠月笑着点头,以长辈的口吻说,“是啊,好些年没见,都已经长那么大了。”
表舅妈就顺着她这句话叹了一口气,“有什么用?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说着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宋闲一眼,“还有胆子!小月啊,你是不知道她这一回闯下多大的祸事,我和她爸给愁的,是夜里都睡不着!”
杀马特似乎不赞同地抬起头,然而未及开口,就对上了鞠月的视线,于是又仓促地低下头去。
鞠月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微微一笑,继续听表舅妈说,“本来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说出去也丢人,但小月你不是外人,而且既然请你帮忙,也得把事情都交代清楚,免得你被她糊弄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鞠月适时追问。
表舅妈深吸了一口气,露出惊魂甫定的表情来,“这个孽障,学人家大半夜去高速路上飙车,差点撞死了人!你说她怎么敢?”
“说了多少遍了,不是我撞的!”杀马特听到这句话,似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猛地抬起头,大声反驳了一句。
而后又悄悄往鞠月这里看了一眼。
鞠月听到表舅妈的话,原本正要变色,注意到她的表情,倒觉得事情恐怕还有内情,便收敛了情绪,看着宋闲问,“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共开了七八辆车呢,我就跟在后面,什么都不知道,出事了才听说是最前面那两个人抢道,不小心把人给撞了。”宋闲说完,觉得这话颇有推卸责任的嫌疑,又说,“还是我报的警,人也是我送医院去的。”
她没敢说,当时一群人都吓坏了,甚至有人打算趁着夜里没人偷偷溜回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被她臭骂了一顿。
其实当时她也吓坏了——不,直到今天,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都依然会觉得脸色惨白、浑身发冷,那种亲眼看到一个人在你面前倒在血泊之中,命悬一线的感觉,宋闲做梦都不敢忘。
所以虽然事情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而且已经处理完毕,但是父母不放心再把她留在家里,她也很干脆地同意了。
她也并不想继续留在那个会让自己做噩梦的地方。
鞠月听她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要真是她差点撞死了人,那就是个大麻烦,鞠月是不太想把人留下的。现在看来,这孩子倒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也难怪表舅妈想把她送出来,只这寥寥数语,就知道她之前的生活环境有多不靠谱,继续留在那里,说不准下次撞人的就是她了。
表舅妈听宋闲提起这事,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忍不住又拍了宋闲一巴掌,“我和你爸老实了一辈子,这回魂都差点儿被吓出来了,你现在出来了,就趁早改了吧!”
又转头对鞠月说,“本来小月你刚回国没多久,这事不该劳烦你,只是我们也实在找不到可靠的人了,只好厚着脸皮请你帮这个忙。”
鞠月点点头,看了宋闲一眼,忽然问,“她这个年纪,不是应该在上学吗?”
“嗨,上什么学!”表舅妈不自在地用手指捋了一下鬓边的头发,对着鞠月这个留洋博士、刚刚就任的大学副教授、亲朋好友之间最会读书的晚辈,她提起自家孩子的学习成绩来,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感,“这孩子从小学习就不好,跟你没法比!她高考没考上,就花钱找了个本地的大专读了两年,这不今年已经毕业了……”
鞠月立刻懂了,这种学校,就是混个文凭而已,当然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好在家里不缺钱,宋闲年纪又还小,所以从学校出来之后,应该是待业在家——估计就是太闲了,才会跟人去飙车,最后出事。
“那就先留下吧。”鞠月说,“表舅妈放心,在我这里,别的不敢说,安全肯定是能保证的。”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倒是觉得这么个孩子,任由她学坏了可惜,既然拜托到了她这里,自己也犹有余力,那伸手拉一把也只是随手的事。
宋女士怀着鞠月的时候,鞠爸爸出门做生意,家中爷爷奶奶偏心小儿子,对宋女士横挑鼻子竖挑眼,很是看不上。宋女士当然受不了这个委屈,收拾包袱回了娘家,但她娘家没什么人了,只好去住她姨妈家。
这段古,鞠月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
当时表舅和表舅妈已经订婚了,表舅妈几乎相当于住在宋家,两人一度好得跟亲姐妹一样。虽然后来分开之后疏远了一些,但情分还是在的,不然宋女士也不会揽下这个包袱。
表舅妈听她亲口答应把人留下,倒有些不舍起来,拉着宋闲的手再三交代了许多话,句句都是不放心她独自在外,又怕她给鞠月添麻烦。宋闲开始还乖乖听着,但或许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没几分钟就走了神。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