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后, 赵馨还是带着扶苏回了咸阳宫,并将人亲自送到了嬴政面前。
临走,她还体贴地带走了大殿内的所有人。
嬴政一头雾水。
他看了看已经被关上的大门,又看看自己面前站着的小乔松, 不明白他们是在打什么哑谜。
“我”
“父皇”
“你先说”
“您先说”
两人面面相觑, 竟有些不知道该何时开口。
嬴政挑眉, 语气强势“你与太后在打什么哑谜, 还不速速说来”
扶苏倒提一口气“父皇,儿臣、儿臣”
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该与嬴政说什么,难道直接说明自己的身份
就算说了,父皇只怕也不知道扶苏是谁
不对
扶苏突然想起太后之前的话,猛地抬头看向嬴政。
太后说话时语气太寻常,好似她就只是劝解一对生了矛盾的父子,想要让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一般。
可正常来说,扶苏与如今的嬴政,并不是父子。
乔松与嬴政才是。
而且太后还说, 自己死后父皇将他大骂一通, 说他是不孝子。
在乔松还活得好好的呢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如今的父皇与他一般, 也有奇遇。
他看着嬴政, 沉默半晌后试探着开口“父皇,儿臣是扶苏。”
啪嚓
嬴政腾一下起身, 袖摆不小心扫落了桌上的玻璃杯。
但他此时, 却已经完全注意不到一个小小的玻璃杯了:“你说你是扶苏”
扶苏看着面色大变的嬴政,不知怎地, 竟慢慢放松下来了。
他心里甚至隐隐地, 生出几分高兴。
但很快, 这样的心情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再也无法冒头。
他是大秦的长公子,是底下所有弟妹的表率,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是大臣最关注的下任继承人,他必须完美无缺,喜怒不形于色。
但很快,扶苏就想起来,他已经不再是扶苏了。
他顿了顿,幽幽叹了口气。
嬴政可不知道扶苏心里的九曲十八弯,他很快就从扶苏的神态中发现了端倪。
若是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他也许就当这点儿异样是错觉,或者自己想多了,甚至可能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直接忽略了过去。
但既然已经知道了有这种可能,他当然不会放过这点儿异样。
他观察许久,终于从扶苏的神态中找到了熟悉的细节。
嬴政可没什么“近乡情怯”的感觉,知道眼前的孩子是扶苏后,立刻猜到了他的情况估计与自己相差无几,哪儿还站得住干脆从桌案后走出,来到了扶苏面前。
但等他在扶苏面前站定后,却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了。
该说什么呢
与扶苏相关的记忆与情感,都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如今虽然还记得扶苏的音容笑貌,但也有许多细节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忘掉了。
扶苏看着嬴政,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嬴政的记忆倒是清晰,却夹杂了太多的不甘与怨愤,这些情绪在他心间缠绕,让他无法心平气和地与嬴政交流。
扶苏担心,自己一开口,说的话会充满怨气。
但那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前世在父皇心里的形象已经够差了,如今父子重逢,他不希望自己在父皇心里的形象更差。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却谁也没有开口说出一句话。
气氛尴尬无比。
室内一片死寂。
许久之后,还是扶苏先沉不住气,纠结一番后开了口“父皇,您这么多年过得好吗”
这话不疼不痒,而且毫无意义。
若是以前,嬴政指不定能直接厥过去“我好不好不会看”
他这辈子吃好喝好,早早大权在握,天下一统,就连最无助的小时候也因为赵馨的突然出现而变得惬意又温暖,有什么不好的
但看着扶苏眼底的忐忑,他突然就叹了口气。
这话,也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沉默半晌,道“挺好的,太后在邯郸之战时抓住机会,跟着嬴子楚与吕不韦一起回到了咸阳,之后又帮我获得了曾祖父的重视,甚至早早确立了继承人的位置,之后继承王位、统一天下、安抚民心、开疆拓土,我这一辈子比前世可顺利太多了。”
扶苏话刚说完,其实就后悔了。
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话,并不让父皇喜欢
父皇一贯讲究效率,最厌其他人和他闲聊,废话一箩筐。
他都做好了父皇发怒,自己跪下求恕罪的准备了。
但扶苏没想到,父皇不但没生气,竟然还认认真真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他顿了顿,心里难得生出几分胆量“父皇,儿臣自刎后,您可曾有一点儿伤心”
他知道自己许是在痴心妄想,却仍旧忍不住生出零星期盼。
嬴政眼底本还有几分重逢的喜悦,在他话音落下后,却瞬间消失,只剩一种看傻子般的怜悯与恨铁不成钢。
扶苏却误会了,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嬴政“朕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
他烦躁地捋了把胡子,深吸一口气后开口“为父在你自刎前,就在巡游途中突然暴毙了,那道赐死你的圣旨是胡亥、赵高和李斯三人矫诏,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说完看了眼震骇的扶苏,哼道,“赵高早早被为父弄死了,李斯如今虽在朝中,却不很得重用,至于胡亥那杀千刀的王八犊子,这辈子绝不可能出生。”
你放心,仇都给你报了。
虽然迟了点。
扶苏整个人都傻了“父皇您竟然比儿臣还要先一步”
“对”提起这个,嬴政就满心不爽,“朕在巡游途中突然犯病,就那么没了。胡亥那个不孝子竟然眼睁睁看着赵高等人为了瞒住朕的死讯,将朕的尸首放进了咸鱼堆”
简直是奇耻大辱
若非如此,他这辈子也不至于提早将人找出来弄死
反正他只要活着一天,任何人都翻不出风浪
扶苏“”
本来是很伤心的一件事,但嬴政的话却让他怎么也伤心不起来。
藏在咸鱼堆
他悄悄看了嬴政一眼,总觉得父皇都没那么可怕了。
嬴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说说吧,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就算接到赐死的圣旨,你作为大秦的长公子,身为我的儿子,身份贵重,怎么也该回到咸阳质问我为何要杀你吧至少确认一下圣旨的真假,再决定是否自杀不是”
扶苏可不知道,他当时已经死了。
扶苏原本的轻松一扫而空,此时只剩慢慢的悔恨。
嬴政还不放过他“你知道你死后,胡亥继位,为了保证自己地位究竟做了什么吗他将朕所有的儿女全部残杀干净,无一活口。”
“他任由赵高掌权,甚至发生了指鹿为马的千古笑话。登上皇位后沉迷享乐,闭目塞听,将大秦祖辈勤勤恳恳打下的江山付之一炬。”
而这些,本可以避免。
虽然不是扶苏的错,但他仍忍不住迁怒。
他也知道是在迁怒,可想起前世在自己死后的种种,他也实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迁怒。
扶苏第一次知道,自己死后发生的事。
原来不仅仅是蒙恬蒙毅兄弟被自己连累了,还有更多的兄弟姐妹、朝中重臣被自己连累了。
政治斗争,往往一开始就没了退缩的余地。
他以前听其他人说过,却从未理解这句话,如今却突然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腥风血雨。
他错了
扶苏面色惨白,两眼僵直,心中的后悔几乎要将他淹没。
嬴政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他伸手拍了拍扶苏的肩膀,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有错,是我独断专行,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才让你最后”
认真追究,他的错误其实完全不比扶苏小。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扶苏还没从刚知道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眼睛里面毫无神采。
嬴政后悔于自己的莽撞,想要安抚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们这对父子,确实像君臣,更甚于父子。
犹豫之后,他干脆学着对小乔松的态度,伸手将扶苏拉进了自己的怀抱,认真拍了拍他的后背。
“没事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这辈子一切都还好好的呢。”
扶苏动了动,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但习惯之后,他也难免有些迷恋这个温暖的怀抱。
上辈子,父皇从未抱过自己。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父皇与小乔松之间的相处,扶苏敛眉,竟生出了几分嫉妒。
但这是不对的。
作为长公子,他
扶苏狠狠闭上眼,反正作为长公子的扶苏已经死了
这么想着,他就放任自己依恋父皇难得的温暖“父皇,儿臣是不是让您非常失望”
嬴政愣了下,叹气“你是我最看重的儿子,是我定下的继承人,除了性子过于软和、过于迷信儒家那套,几乎毫无缺点,我怎会失望比起失望,我更多是伤心。”
“我最看重的儿子就那么没了,你不知道为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到底多生气,多震惊,多难过”
他拍了拍扶苏的头,“你是我最在意的儿子,任何人都比不得你。”
他是,父皇最看重的儿子。
若是早知道
扶苏狠狠闭上眼,一直纠缠着他的惶惑与自卑终于彻底散尽。
感受着扶苏回抱自己的动作,嬴政藏在心底的愧疚,也渐渐消散开来。
还好,他们终于说开了误会。
还好,扶苏就是乔松。
还好,他还有机会弥补前世对扶苏的亏欠。
等到双方情绪都平复下来后,父子二人坐到一旁,开始认真且不带半点儿负面情绪地说起上辈子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扶苏又不像是嬴政一般,通过赵馨得了个图书馆的金手指,可以知道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所有历史。
他知道的,就只是他生活的几十年及之前的事。
至于身后事一概不知。
他们便谈起了扶苏小时候,扶苏读书的时候,扶苏成婚生子的时候
当然,也说嬴政这辈子的事情。
他第一次苏醒,第一次见到赵馨,第一次见到曾祖
嬴政说了很多,脸上也一直带着笑意。
扶苏听着嬴政说起与自己有关的细节,看着满脸带笑,终于有了父亲样的嬴政,心头的郁气也渐渐散了。
这样就挺好的,扶苏想。
嬴政想着扶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沉睡了,便果断放下政务,干脆带着扶苏离开咸阳宫到咸阳城内闲逛。
看了照相馆、电影院、学校等新奇的建筑,又带着他去见了各大研究基地,看了各种尚未普及到民间的科技产品
一直到傍晚回宫,父子二人解开心结后,难得相处了一段时间。
回到咸阳宫,扶苏很快就睡了。
他年纪小,到底受不住累。
嬴政却在他睡着后,忍不住皱紧了眉。
扶苏这次出现的时间,似乎有些太长了总觉得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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