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柳溪与裴佳坐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猫空书店里。
说是书店,其实是一家文艺咖啡店。
推门进去便是一堵格子墙,上面标语写着“寄给未来”,每个格子就是不同时间的邮箱,客人可以将自己要寄的任何书信放进某个时间的格子里,店员就会在那一天寄出。
书店的二楼是图书馆装修的咖啡厅,在这里点一杯饮料,抱着一只猫,一边撸一边自习,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
裴佳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这里僻静,适合谈话。
“岑墨是我们系里的大名人,我在回国之前就听过他不少传闻,从我爸那,从同学那,都说他人很厉害也很不好相处,嗯,怎么说呢?其实还要看到底以什么身份和他相处吧?如果只是与他一起共事的话,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因为我不需要去维护与他的人际关系,只要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就是与他相处的最好模式。”
柳溪还是头一次从女生的口中听到说与岑墨相处很愉快的话。
真是匪夷所思。
想想之前岑墨之所以被传不近人情,就是因为他之前训哭过实验室里的小师妹。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因为那女生长得漂亮,媲美系花的那种,有不少追求者,就有男生为她出头,这事就被闹大了。
人对漂亮的女生往往都比较包容,就觉得岑墨太不怜香惜玉了。
虽然于理上,岑墨没做错,但于情上,就被诟病了。
也正是因为他如此的冷漠,才让绝大多数爱慕他的女生望而却步,更别提与他共事了,那压力得有多大啊?
所以,柳溪在看见裴佳很轻松地说出这种话时,她是十分诧异的,就连她都不敢说与岑墨相处愉快。
或许是裴佳科研水平高,没有遭岑墨训过,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抗压力过强了。
裴佳好像看出了柳溪的惊疑,笑道:“其实我与岑墨算是同类人吧,你可能已经感觉到岑墨他家庭环境多可怕了?我家里也差不多,父母辈非常重视教育,在学业上有极为苛刻的要求,在别人玩耍的童年里,我已经在做超前教育了,等我真正实现人生自由的时候,我却已经不懂得玩不会玩了,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埋头做科研的生活。”
“岑墨的情况恐怕比我更糟,他爸爸,他爷爷,家里几代人都把一生奉献给了科研,成家立业对他们来说只是人生的一个任务,结婚根本不需要谈恋爱,只要听从父母之命,过一辈子也不需要爱情,维系夫妻感情的只是责任而已,你别看他家研究的都是前沿科技,其实思想比谁都传统,是不是很可笑?”
柳溪听得似懂非懂,“学姐,你为什么要和我谈这些?”
裴佳:“我们不是聊岑墨么?要了解一个人,当然也要了解他的家庭,那么他一些不被人理解的行为,或许就找到了答案。”
一些不被人理解的行为……
一道灵光闪过柳溪脑海,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但她还差一点抓住。
裴佳问她,“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柳溪在外人面前向来是维护岑墨的,“他其实没有传说中那么不近人情。”
裴佳笑着接过她的话,“是啊,脾气还挺好的,你说什么是什么,他都不反驳,要提一些小要求,他也会满足……”
被她完全说中了,柳溪呼吸一滞。
裴佳自嘲地笑了声:“是不是让人产生了一种对你有好感的错觉?其实恰恰相反吧,他可能只是懒得关心,不在乎,无所谓而已。”
连裴佳都能感受这么深刻,更别说柳溪了。
简直是句句诛心。
柳溪现在很后悔,要不是这些日因为岑墨与裴佳的事让她精神萎靡,焦虑不安,她也不会坐在这与她聊自己的男朋友,不仅莫名其妙,还自找苦吃。
从答应裴佳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向她暴露了自己的心态。
她在裴佳面前,到底还是自乱阵脚了。
裴佳喝了一口咖啡,“对了,你应该知道吧,下学期他会随我去MIT做两年项目。”
“什么?”柳溪在恍惚中猛地抬头,吃惊地望着裴佳,再也没法伪装淡定了,听到他要出国两年,她真的慌了。
为什么岑墨从来没和她说过?
裴佳露出了一个很惊讶的表情,“你不知道?我之前就一直在MIT CSAIL做研究,去年回国就是为了选一位师妹或者师弟和我过去。”
柳溪听完这话,面如死灰,彻底失了魂。
所以,这个计划并不是临时起意的,而是从去年就开始的,可岑墨却从未和她提过一个字,她竟然什么都没知道。
可她明明是他女朋友啊,为什么连他要出国两年这样重要的事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时候告诉她,难道等到他出国那一天吗?让她毫无准备地就接受要异国恋两年吗?
柳溪忽然就明白裴佳刚刚那些话的用意了。
虽然她与岑墨的关系没挑明,但裴佳猜到了,她在委婉告诉她,岑墨与她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所以他做什么决定,既不会与她商量,也不会提早告知。
裴佳的话,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原本就站在悬崖边的她,推进了深渊。
在裴佳款款起身,说自己要去交材料先走一步后,柳溪接连又拨打了岑墨数个电话。
一个都没接。
此时的她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可是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他。
柳溪握着手机的手一阵发颤。
她等不了了,等不了岑墨回来了,她现在就想知道……
***
有没有可能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发疯?
为了求证一句话,柳溪买了车票,独自坐了五小时高铁,跑到了S市。
平时连马路都不敢过的人,为了一个男人,豁出了巨大的勇气,生平第一次独自出远门。
她甚至连岑墨在哪儿都不知道,只听说他来S市了。
柳溪下了高铁,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大城市,气势恢宏又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就像一个巨型迷宫,别说是找岑墨,她连出口在哪儿都找不到。
她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似的,跟着人潮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出来了。
站在车站外,她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打给岑墨,对方终于接起时,语气极为不悦,“什么事?”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柳溪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救命木板,内心的恐慌消失了不少,“岑墨哥,我到S市了。”
岑墨的声音明显停顿了一下,过了几秒,他像是换了个地方说话,环境安静了许多,“你在哪?”
柳溪说道:“我在火车站。”
对方沉默了几秒,声音冰冷,“待着别动,位置发我。”
说完不容置喙地挂了电话。
即便看不到人,柳溪的脑海里也能清晰想象出他说这话时冰冷冷的模样。
柳溪想他虽然很生气,但也很担心她,不然怎么会亲自来接她呢?
于是,她便在茫茫人海中,揣着一颗不安又期待的心,等着他到来。
可是,她想错了。
他不是来接她,而是来轰她走的。
岑墨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发什么神经?”
柳溪极少见他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
平日里清透的淡琥珀色眼睛,被怒火灼烧浑浊,从眼底泛起的猩红渐渐蔓延到眼角。
他的表情就像是地狱里的恶鬼,恐怖至极。
她全然忘记自己为何而来。
岑墨在狠狠把她教训了一顿后,又拽着她买了回程票。
柳溪哭哭啼啼地不肯走。
“你待在这做什么?给我添乱?”岑墨刚到S市,就马不停蹄地去见了工程院的总工,可才和人说了几句话就不得不把人搁在那,他根本没耐心也没心思哄柳溪,“你现在不回去,以后别来找我。”
别看他平时对她冷冷的,真要对付起她来,一招致命。
他很清楚她最怕什么。
柳溪听到这话,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整个人都呆滞了,不可置信地呢喃了一声,“岑墨哥……”
一个人的高兴可以是装的,但愤怒不会是假的,柳溪刚刚在他眼里看到了对自己不加掩饰的厌恶。
她被讨厌了。
她委屈地眼眶一下就红了,噙满了眼泪。
她以前不是一个爱哭鼻子的人,但最近特别容易哭,眼泪就像不值钱似的,说掉就掉下来。
可惜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并未让对方动容,他依然用着冷漠而凌厉的眼神对她施压。
柳溪带着哭声的嗓音微微发哑,“你是不是要出国?”
岑墨眸子微敛,“谁告诉你的?”
柳溪咬着发颤的下唇,双手紧握拳头,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要和裴佳出国?”
岑墨拽着她胳膊的力道松了些,“是。”
一个字,让柳溪绷着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她以他为中心,围着他转,喜欢他胜过自己百倍,然而他却是个没心没肺的。
柳溪崩溃了,悲恸地哭出了声音,朝着他吼道:“岑墨,你到底有没喜欢过我?你连这种事都不告诉我,我还是你女朋友吗?你把我当你女朋友看过吗!”
她说话向来温声细语的,从来没有这样失礼地在公共场合怒吼,吼完之后,在周围异样的目光中,她整张脸逐渐涨红,又是羞又是怒,最后掩面痛哭。
车站内人来人往,数道目光被柳溪刚刚那悲伤又绝望的吼声吸引过来,落在岑墨的身上,指指点点着。
岑墨到底是岑墨,在各种目光中,还能无动于衷,继续高姿态地训她,“你能不能别闹?这事等我回去说。”
以前刚认识岑墨的时候,他对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别闹,后来她变乖巧了,以后好久没听到他说这词了。
可这是她在闹吗?
明明蛮不讲理的人是他啊,凭什么不告诉她出国的事?
柳溪原以为自己在他心里还有点儿分量,只是比不上他的学业罢了,没想到她竟然毫无轻重,甚至都不出现在他人生规划里。
他想怎样就怎样,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上一次他当着别人面,否认了她女朋友身份,令她在同门师兄师姐前抬不起头,而现在又一点商量也没有地出国留学。
她以为那次分手复合后,他会稍微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一下问题,可事实上本性难改,他还是那个以自己为中心的人。
就像现在,她哭得这样伤心,他一句哄的话也不会说,甚至捏着眉心,十分不耐烦地问道,“你想怎样?”
在来之前,柳溪根本就没有分手的念头,然而半死不死的心彻底死去,只需要一个瞬间。
“我想分手。”
岑墨不耐烦的表情一顿,眉头锁得更紧了,“我不是说了等结束了补偿你?”
补偿?毕业之后,他就要去美国待两年,拿什么补偿?
在不知道他出国之前,柳溪把他这句话当做了她的精神支柱,支撑着这段绝望的感情,然而她这所谓的支柱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存在,他当初信誓旦旦说出这话的时候,其实在做出国的打算了,这让她如何不崩溃?
柳溪哭得整张脸都皱在了一团,“我不稀罕了,我要分手。”
岑墨不想在这儿谈话,心里还念着工程院的事,本来就对柳溪打扰到他感到不悦,现在听她要分手,越发觉得烦躁,“柳溪,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的所有私人时间都是你的,只是最近忙了点,你不能体谅一下?”
他几时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要是以前,柳溪一定被他反问到无地自容,可她现在只有深深的绝望。
如今她看他,早已没有最初的欢喜,再也不会因为他一个细微的动作或者眼神而感到怦然心跳。
她自以为还喜欢着他,无法放手,可是身心的反应不会欺骗人,她对他的喜欢早就被他消耗完了,她不肯放弃的大概是这十几年来自己付出的青春。
她哭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像是筛子一样抖着,话音在抽泣声中断断续续的,“你,你当初为什么,答应我?”
岑墨目光凛凛地望着她,没有开口。
柳溪颤抖的嘴唇发了紫,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就想知道为什么,告诉我,我就马上回去。”
满眼泪花,全是绝望。
岑墨想起她刚刚歇斯底里吼他时的模样,他缓缓合了下眼,“婚约。”
婚约?什么婚约?
柳溪愕然。
“你说……娃娃亲?”
“是。”
柳溪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呆滞了足足半分钟,这一刻才深刻明白裴佳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她认识岑墨十几年,竟然还没裴佳了解他!
太荒唐!太可笑了!
所以,他不是把对她的感情藏得深,而是从头到尾都没喜欢上,也没喜欢过,他之所以答应她的表白,只是因为他们有婚约,他对她好,是因为责任。
他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不是因为喜欢她。
柳溪哭着哭着,就颤着肩笑了起来。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残忍?
她接受无能啊。
如果不喜欢,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表示出一丁点的好,对她冷漠到底,让她早早死心了。
他这样做什么算什么啊。
她笑着仰头眨了眨泪眼,车站天花板的灯明晃晃得刺眼。
“好,我回去了,以后不会烦你了。”
她脚动了动,慢悠悠地转过身,整个人像是提线木偶似的往前走,胳膊忽然被人拽住。
这一次岑墨不让她走了。
柳溪扭过头,泪汪汪的两只眼睛,晶莹剔透,却是空洞无神。
到了这一刻,岑墨才有点明白过来,她不是在无理取闹,她是真的想分手。
他认真地望着她,淡琥珀色的眸子映着她的脸,“你不满意什么?我改。”
哦,这还是岑墨吗?竟然对她做出了让步?
柳溪像是呓语一样说道,“不用改,你这样……挺好。”
她也想做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人,这样就不会被人伤到。
岑墨又说了一遍,语气比之前还要郑重,“柳溪,我不会分手的,我没有精力再去找别人,也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柳溪一下就被这话激怒了,甩开他的手,拍着自己胸口吼道,“是啊,你浪费的都是我的时间!”
吼完之后,她便眼泪婆娑,声音凄然,“饶了我吧,反正你又不喜欢我。”
岑墨平静的目光里透着不解,“喜不喜欢有那么重要?”
这无疑是在肯定了他的不喜欢。
柳溪的唇角勾起没有温度的笑,“对你来说不重要,可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找一个真心喜欢我的男生,而不是像你这样……”
谁都希望自己恋爱找个能把自己宠成公主的男友,而不是委曲求全。
岑墨在听到她说要找别的男生,冷声提醒她,“我们是有婚约的。”
柳溪嘲道,“法律承认娃娃亲?”
可笑。
岑墨很笃定地说道:“但你不会找到一个比我对你更好的人……”
话还没说完,一个巴掌甩在了他脸上。
柳溪举着手,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哪里来的自信说对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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