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震惊过后,方悦首先想到的是:“吴之林知道么?”
“不知道。”雷樊好似随意道:“等后你告诉他吧。”
方悦眼皮一跳,感觉自己像是跳入了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这不太合适吧……”
他怎么跟吴之林说,难道要讲:你的伯父要结婚了,对象是你最讨厌的那个导师你知道么?
设想了下吴之林的表情,方悦倒吸一口凉气,弱弱地道:“导师,你是不是怕吴之林……揍你啊。”
“……他不敢。”
“那不一定。”方悦认真建议道:“你现在买个重伤保险还来得及,稳赚不赔。”
“……”
“还有,我能问问你和周伯父以前……”方悦在脑海中搜刮着合适的词汇:“是怎么回事?”
雷樊一挑眼皮,瞥了他一眼道:“如果你很想知道,我会告诉你的,前提是你要劝说吴之林平和地接受这个事实。”
……这个我自己都做不到好么。
“那好吧。”方悦干脆道:“我不问了。”
“……”
之后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阵,沉默中方悦想了许多乱糟糟的往事,忆起不少周伯父和雷导师相处的细节,在这时的回忆中,他们两人之间一些不起眼的却又莫名的眼神和举动顿时变得暧昧起来。
周伯父那么正直肃然的人……再想起方悦还是觉得一阵恍惚,居然和雷导师要在一起了。
乱想片刻后,方悦心中攸地冒出了一个疑问,抬起眼打量着对面的人。
雷樊给他看得有点发毛:“怎么了?你反悔了?”
方悦摇摇头,心道这个问题不能深究,不然不论哪种可能性都太惊悚了。
并未死心的雷樊还想继续鼓动方悦当他的说情人,不过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终端一阵快响:舰队要开高级军官的行政例会,他作为和谈组长必须出席,所以不得不暂且放过方悦。
送走雷樊后,揣着满腹心事的方悦回到了宿舍,满脑子都是雷导师和周伯父站在一块的场景,也许是物极必反,想多了之后,方悦居然也觉得他们在一起也有一种诡异的契合。
……算了,他们幸福就好。
方悦把手里的礼盒放在桌面上,盯了半晌,思维还留滞在“吴之林对这件事的态度会如何”的问题上好一会。这件事的冲击实在太大,甚而掩盖住了他三年来的对真相的期待。
回过神来,方悦打开礼盒,里面是一个上下开闭的紫绒硬盒,在盒中洁白的绸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块老款石英表。
石英表很是精美,看来就价值不菲,应该是出自周伯父的手笔。
方悦拿起表盘,略一迟疑,翻转过来,用巧力打开背后的扣盖,果然,在精细复杂的机械装置上,贴着一块纤薄如蝉翼的芯片。
……
踌躇了一下午,方悦还是发送了通信请求,请求很快就被接通了,方悦嗯嗯奥奥地支吾了半天,才试探道:“吴之林,雷导师来前线了,今下午我们见了一面。”
“嗯。”吴之林淡淡应道:“导师把东西带给你了么?”
“给了。他让我问问你怎么用?”
“在右抽屉中有一个小型阅读器,你可以用那个。你的指纹也可以解锁。”
“奥奥。”方悦顺手打开桌下的抽屉,稍一翻找,果然找到了阅读器。
“你是不是没有吃饭?”吴之林忽然问道:“有什么事么?”
方悦一惊,回想了一遍对话,自己并没有出什么纰漏,吴之林就察觉出不对劲,这观察力也太过强悍了。他维持着镇定,心虚道:“没什么,太累了没胃口……对了,今天我还问导师周伯父的情况如何,他说一切都好。”
“嗯,我知道了。你现在还是去吃一点,麦金德晚上不供应餐食。太空战斗对胃负担很大,就算不想吃也要硬吃下去。”
“没事,这个我明白。”方悦咽了口口水,继续道:“你……最近跟周伯父联系过么?”
“来培训之前联系过。”吴之林道:“伯父有什么消息么?”
有,他要结婚了。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方悦想起一件事来,如果说雷樊不亲自告诉吴之林是怕这个学生翻脸不认人,那周伯父为什么不亲口跟自己侄子说呢,就算吴之林再不愿意也不能违背周伯父的意愿吧。
“没有。”吴之林还在那边等着,方悦也不敢暗想太久:“我就是突然想起好久没跟周伯父通过话了。”
“……嗯。”
悻悻地挂断通话后,方悦把芯片插入保密级阅读器中,打开文档开始阅读。
前三篇文档都是有关流河基地和流河惨案的内容,还有少部分是杰夫生平经历和蓝玫瑰凋谢事件的说明。
方悦看得很慢,也很仔细,但是越看,他就越忍不住失望。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文档内容还是少得出乎他意料,而且大多都是他已经了解过的信息,比如对流河基地的粗略介绍和流河惨案的经过概况,就和他自己“亲眼看到”的差不多:向导失控,导致哨兵们发疯,大杀四方,包括向导在内的许多人死于非命,而向导的死亡复又引发了哨兵集体发狂,局面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只有几十个像杰夫这样侥幸躲进地下保险库的人等到联盟救援,得以生还,其他人都死于惨案之中,遇难者足有三千多名。
很快方悦就看完了三篇文档,结束时他看了眼总阅读字数,心想雷导师要是真为了这点内容花了他说的那么多钱的话,那可真称得上一字千金了。
还有最后一篇文档,方悦不抱期待地点开,果不其然,文档内容少到只有四页,第一页还是一大片空白,只有两行字。
光看这样格式,明显是一份正式报告封面的影印电子文档,图像质量粗糙不堪,颜色也模模糊糊,还带有虚影,这是由多次储存复制造成的图像失真,看来这张图片已经非法转手很多次了。
图片上所有的字都晕得像是一个个扭曲的黑线团,方悦仔细辨认了一阵,才认出题目:
《关于向导超控能力可行性的报告》
……超控能力……
这个熟悉的词引起了方悦的注意,都知道这个驾驶术语。
“超控”是指在特殊情况下战舰驾驶员突破驾驶权限,使用特殊技巧操控战舰战斗的方式,一般用于战舰重伤濒临失控或者智能辅助战斗系统失灵的情况下,多年以前,由于战舰的设计水平有限,超控是每个驾驶员必须熟料掌握的技能,而随着战舰逐渐改进,能用到超控技巧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不过仍是战舰基础必修科目之一。
可以说,只要是战舰驾驶合格的人,没有一个不会超控的。
但是这个报告所讲的“超控”明显和方悦所知的那个词不是一个含义,很可能只是化用近似意思。
想完这些,方悦的目光下移,看到了几乎糊成一团的报告人名字:
史蒂夫。
猛然,方悦的心口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一点铁锈味卡在喉咙中,方悦缓了几秒,才把难受的感觉压下去。
史蒂夫……这个名字像是一个伤口,让方悦的记忆隐隐抽痛,瞬间记起了他是谁。
他是杰夫的导师,也是杰夫的记忆中那个死状凄惨的人。
方悦盯着这张字数寥寥的页面好一阵子,这份报告是杰夫的导师写的,那很可能就是和他们的实验内容直接相关的。
向导超控能力,方悦又默念了一遍这个词,这应该就是杰夫所说的向导异变能力的正式称呼,但杰夫直到死,也不肯告诉他异变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定下心神,方悦眼神微移,阅读器自动感应,下滑到第二页,满页只有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倒是清晰许多,但有用的内容一样稀少,照片画面中是烧得只剩一小半的纤维纸,黑黄色的大片焦边里,只有一小块能看的内容,并且字句断断续续地,让人看不出名目:
“可以判断,这是第三阶段的进化能力……”
“所有能力都是可以强化并持续的,然而……”
“断联,必要条件,受制于哨兵……”
“……”
方悦继续往下看去,最后两页上也都是照片,并且都是烧后的残纸,内容也是一样的让人不知所谓。
绞尽脑汁钻研了半天三页残纸上的几行语句的前后联系,方悦的头都想胀了,但依旧没有一点眉目,最后只好放弃作罢。
方悦知道,这几页残纸上的内容相当重要,所以雷导师才单独整理成文档交给他,但无奈他们掌握的信息都太少,只凭只言半语,根本推导不出有用的结果。
看来他只能等到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再和雷导师讨论一下这些破碎的线索了。
全部看完后还有不少时间,方悦点开第三篇文档,又回溯了一遍“蓝玫瑰凋谢”的相关内容。
当时,蓝玫瑰舰上的数十名科学家都是在流河惨案中幸存下来的,他们的家人和朋友都尽死于哨兵的屠杀,几乎每个人都在惨案中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
他们放弃了信仰和忠诚,对保护他们的无辜士兵痛下杀手,选择叛逃至当时名不见转的安国内,只是因为安国支持迫害哨向。这些科研人才逃到安国后,备受重视,不少人后来都身居高位,掌握生杀大权,由此以往,安国对于哨向的态度变本加厉,愈加恶劣。
安国为何如此憎恨哨向?
在蓝玫瑰凋谢事件之前,是由于宗教信仰中的所谓纯洁血统论,而在那之后,则是因为弑亲杀友的不共戴天之仇。
方悦想起了那些在安国被发现拥有哨向特质的人的待遇,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安国对哨向有着超乎寻常的厌恶,哨向也比普通人更为痛恨安国。他们对哨向的虐待手段之残酷,极为骇人听闻。统治者把加在哨向身上的酷刑作为一种向他们神灵的祭祀仪式,哨兵和向导死得越痛苦,就代表他们的敬意越虔诚。
所以,几乎所有的联盟哨向在不利情况下对战安国时,都会预留一点火力,作为最后自杀所用。
方悦关上阅读器,怅然地吐了一口长气。杰夫背后的那些秘辛,比他想象的难懂多了。
此时,一阵倦意漫入身体,自出战以来,方悦就没有好好休息过,神经也一直处在活跃状态,现在的他,非常需要睡眠来调整。
不料刚一起身,方悦的身形就轻微地晃了一下,幸而右手及时地撑在桌面上,人才站稳。
随后方悦下意识地扶额,顺带揉了揉眉心,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在体内翻涌,像是得了低血糖一般。
看来吴之林说得对,多少他得吃一点。
方悦闭着眼等着眩晕过去,他没有看到,腕上的终端迟疑地闪了一下红光,随即又回复平静。
……
大战之后必有大休。之后的三天方悦过得颇为清闲,期间照例开了一次战后总结会议后,突击队便暂时再没有其他的大项任务,所以,除了保持每日必要的训练量,队员们都在方悦默许下快活地享受着战后假期。
同样轻松下来的方悦又花费了不少时间钻研那四篇文档,但翻来覆去地看,也再看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只好作罢。
而雷导师自刚到的时候见了一次面,就一直忙得脚不沾地,走廊上两人碰到面,基本都是打了个招呼就擦肩而过,对比起来,倒显得方悦这个一线作战人员更为闲散。
在炮火连天的前线,能有这么云淡风轻的日子相当难得,方悦一边珍惜地享受着,一边默默盘算吴之林归来的日期。
不过在平静的生活中,总有几次意外的小插曲,这几天方悦偶尔感觉有点精神不济,但是每次的症状都不严重,所以他也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结束战斗的第五天的早晨,他被生生地热醒了。
方悦醒来时,太空被已经被踢到腰际,上半身的睡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下并扔到一边的,身上还挂着一层薄汗,嘴里呼着热气,他转头看了一眼床头的显示屏,室内温度正常,时间则显示他睡过了头。
好在他不用早起集合,方悦迷糊地坐起身来,准备起床洗漱,刚一抬手,腕上终端的信息提示就跳入眼帘,方悦打开信息,随手套上了件衬衫,低头看去。
“考试完毕,已归,勿念。--吴之林,自XH315。”
立刻困意消失大半,笑容抑制不住地浮在方悦的脸上,四周原本缠绵的热气似乎都散尽了。
方悦翻出信息的发送时间,这是昨晚他睡后对方通过静音信道发送给他的,标准时间是半夜,看来他们是连夜归来。
方悦心中粗算了下时间,最多半个小时,吴之林就可以随舰到达麦金德。
坐在床上穿戴完毕后,神清气爽的方悦起身准备去洗漱,不料身体还没站直,大腿一软,整个人就要跪倒在地,幸而他够眼疾手快地扶住床沿,堪堪站住。
气还没有喘匀,紧接着,一阵细微但不容忽视的酸麻之意遍布全身。
随即,之前被忽视的体内热浪脱离了被面的束缚,又开始往身体各部位涌去,小腹位置仿佛烧了一团火,愈燃愈旺。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只有一种情况才会出现。
哭笑不得的方悦扑回床,在心底重重地哀叹一声:不是吧!好歹等到吴之林回来两人相聚之后啊!
……
麦金德的主枢走廊上,不同于平日的安静有序,换成了一派繁忙而紧张的景象。
许多人急匆匆地走过,甚至还有小跑起来的,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凝重不已。
和紧张的气氛之中,慢腾腾地走在忙碌人群中的方悦显得很是格格不入,他正压制着身体上的不适感,打算去出入机库迎接吴之林,期待的心情和躁动的本能牵动着他,让他忍耐着酸软前进。
忽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悦。”
方悦抬起头:“雷导师?”
雷樊点了个头,身后带着一大帮人,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一边转头对方悦道:“你要没事的话就去专用机库等着吧,可能待会有紧急任务要出。”
不愿让他人发现自己异常的方悦费力地跟上雷樊的步伐,闻言讶道:“怎么了?”
雷樊走得很急,匆匆解释道:“刚收到消息,安国以五倍兵力在赫连特小行星带附近偷袭了“玄黄号”跃迁舰和三艘护卫舰,现在指挥部已经有四个小时联系不上玄黄号,有可能已经战毁或者被俘,情报部那边正在侦听敌方信道确认情况,不过据初步推测,战毁的可能性更大一点,甚至全军覆没也是有可能。”
方悦的脸色刷地一声变得惨白,倒退几步靠在走廊墙壁上,喃喃道:“不可能。”
察觉异样的雷樊停住脚步,回首道:“有问题么?”
“他们不可能全军覆没。”方悦浑身绷紧,几乎说不出话:“吴之林他在玄黄号上。他……还活着。”
吴之林消息中的XH315,就是玄黄号的数码代号。
“……妈/的!”雷樊本就不善的脸色立刻又阴沉了几分:“没事,就吴之林的水平,还不至于被那群王八蛋制服,我们行动快一点就行。”
身体的热意和心底的寒意迅猛地冲击着方悦的理智,让他勉力维持的镇定几近摇摇欲坠:“可是,吴之林他马上要发热了。”
雷樊愣了一霎,接着脸色铁青:“怎么可能?你们离得这么远!”
方悦点头道:“是发热。我有感觉。”
雷樊定定地看着方悦就算苍白如纸的脸色也掩不住两颊上的熏染晕红,不由地咬紧了下颌,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哨兵向导一般是在彼此身边才会出现发热现象,但在哨向相隔甚远后,哨兵还能发热并且影响到向导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是极少。
而像吴之林和方悦这种距离数十万公里还能互有感觉的,更是极为罕见。
雷樊的眉头紧锁,神色异常沉重,没有比此时更糟糕的发热时刻了,发热会让哨兵的能力大幅度下滑,判断力也会趋近于零,根本无法参与战斗。
吴之林现在发热,又碰上安国的乍然攻击,最好的结果,就是战死。
但现在方悦只受到发热作用,并未与吴之林断联,这说明吴之林有很大可能在发热的神志不清中,同玄黄号上的其他人一块,被安国所俘虏。
雷樊和方悦都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但雷樊担忧地看了眼方悦,一个字也没提。
他们都知道,就算是活着,如果被俘,落到安国手里的哨兵,只会比死还不如。
方悦强逼着自己站立起来,抓住雷樊的胳膊道:“导师,我可能无法正常战斗,但我必须跟你们一块去。”
如果方悦能及时赶到,缓解吴之林的发热症状,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雷樊一言不发地点点头,扶住方悦,往机库走去。
方悦咬牙保持着清醒,力道之大,让牙龈都被压迫出条条血丝。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正微微颤抖的身体脚下,似乎凭空出现了一个绝望的旋涡,疯狂地旋转着,随时等待着吞噬他,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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