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问一个可能会触犯个人隐私的问题……请问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夜斗离开后,明音裹紧了披肩正要回旅馆里面,转身时突然撞见了昨夜独自离开的幽灵先生。
鼻尖氤氲着潮湿的水汽与清晨空气的冷意,以及像是干枯得一触即断的朽木味。
“入水了。”
青年浑身湿漉漉的,大衣的衣摆下还在滴着水,在地面上汇成一滩水渍。蓬松的短发贴在脸侧和额前,水珠顺着苍白瘦削的脸部弧度淌下,汇聚在下巴尖上滴落。
一滴一滴的,清透细小。
“那个,你所谓的‘入水’……”明音用手指着他,手指轻颤,“是哪种意义上的呢?”
他突然想起了与青年有着相似面容的太宰治。
关于他的殉情宣言。
对方眨了眨眼睛,水珠粘湿了睫毛,给他死气沉沉的眼瞳也添上了一点光泽。
“就感觉,这条河真不错啊,于是就跳下去了……啊啾——!”
他极小声地打了个喷嚏,就跟中途咽下去了一样,只是从齿缝间泄出的气音。
“为什么在灵体的状态下还会有生理反应啊……”
一般的确不会。
确切来说,应该是一般的死灵不会。
死灵,即死去人类的灵魂。他们已经并非处于此岸,而是彼岸,自然不可能触碰到此岸的事物,也不会被此岸触碰。
而其中的一个特殊情况,是神器。死灵被神明赐名后,成为神器,以此作为身为“人类”的证明,可以影响此岸,也会被此岸影响。
而活灵和其差不多。
虽然很难被人看到,却可以触碰物体。
但若是活灵的话,对于妖魔而言是营养价值极高又能轻易捕捉的高级食物,目前为止他似乎对妖魔没有这种程度的吸引力。
明音藏着小指,两手拇指勾进青年的衣领里面,帮他把被河水浸湿的外套脱掉,一手拽着披肩的一角脱了下来,抖了抖,踮着脚给他裹上。
“先进去吧。”
野崎跟御子柴还没有睡醒。
作为一个贴心的室友,明音推着裹成了一团的幽灵进了浴室,反手锁上了门。
“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奇怪的状况……”明音让他坐在小板凳上,自己一手拿着吹风机帮他吹头发,湿透的褐发很快被吹干,蓬松柔软,被风吹得乱翘。
“给,绷带也换一下吧。”明音右手递给了他一卷绷带。
青年盯着他手中的绷带看了几秒,回过神一般,才伸手接过。
“谢谢。”
明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不小心用了右手。
小指,肯定被看到了。
万一他问起的话,该怎么糊弄过去呢?
但青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自己换起了不知道是想遮掩什么的绷带。
……?
是不在意还是……根本没看到?
赌一把吧。
他在这种情况下倾向于冒风险确认。
毕竟他超擅长豪赌的。
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突如其来地试探道:“对了对了,你觉得我今天看上去有什么不同吗?”
明音把双手伸到刚刚剪断手腕上的绷带的青年面前。
那人盯着他的手,欲言又止,“你不觉得你这种问法有点像……”
“不,不觉得。”
虽然明音现在心里已经尴尬到不行,但他坚信,只要他不表现出尴尬,那尴尬的只会是别人。
“……”对方陷入了沉思,良久,试探道,“…你昨天剪了指甲?”
“……答对了。”
“骗人。”
青年半阖着眼,又抬眸看他。
呼吸都顿住了。
“是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吗?”
明音一愣,靠在身后的墙壁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嗯,是啊……”他令人意外地露出一抹浅笑,“但既然你看不见这个的话,那也就不必要知道那是什么。”
他看不见。
但时化与灵魂同属于偏向彼岸的那一侧,并没有隔阂,从没听说过会有这种看不见的例外。
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天晚上他会完全不受时化干扰。
那么,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个黑雾并非和时化是同一种物质。
第二,那个人并非属于「彼岸」。
或者是,两者皆有。
“明音?”
小羽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沙发对面。
“啊,抱歉…”明音笑了笑,“你要出门了吗?”
“是,要去一趟擂钵街……”小羽看向了明音身后一侧,“这位先生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人吗?”
明音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小羽向他问好。
“初次见面,我是五月七日小羽,哥哥受你照顾了。”
“不,我没照顾什么哦。”
“你和他待在一起就够了……”她这样说,顿了一下,又更正了说法,“不,其实我不太希望明音继续调查你的事情,但是……”
“这不一定是坏事……虽然也不一定是好事,但是总归,是有演变成对双方而言都是好事的可能性的。”
“那么,对我而言,也就是一件好事了。”
少女的眼睛一如既往地透着无机质感,配着冷白的肤色,宛如人偶一般。
但却比世界上任何人的眼睛都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一成不变的僵局,久违地开始产生裂痕。
“帮我向静问个好。”
小羽点了点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了。
大家陆续起床后,一起商量了一下擂钵街的事。
他们对「荒神」这种充满神秘色彩的都市传说可有兴趣了。
“本来是听说那边治安不太好,没列入行程的……”野崎苦恼地抓着后脑勺的头发,“五月七日他们好像是找了个向导,听说是那位教授的熟人介绍的。”
“诶……”佐仓想了想,双手合十往一边弯折,激动道,“那我们也找个靠谱的向导就好了呀。”
但她随即又焉了下来,“没有熟识的本地人啊……”
御子柴提出了他的设想,“那能不能请他们那边的向导之后带带我们呢?”
明音否决了这个提案,“他们是去做实地调查的,也不知道要耗几天,我们是很快就要回东京了。”
说到靠谱的向导,事实上,明音的脑内自然而然地就浮现出了一个人。
织田作之助。
【不是你欠我人情,而是我拜托你有事来找我。】
那个人这么说过。
他说这话时是非常真诚的,明音可以感知到这一点。
而且,织田作先生恐怕是他有生以来遇到过的人中靠谱程度排行第二的了。
第一是百目鬼静。
“嘛,不过,我这边倒是有个人可能可以拜托……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以及有没有空。”
“谁?!!”三人激动地凑了上来。
“……好心的织田作先生。”
“先说好,真的不是一定可以哦,而且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明音站在旅馆门口,回头向他们强调道。
三人动作表情一致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明音笑着叹了口气,带着平白增加了的压力,去向了那个地址。
是一座单身公寓楼,比较老旧的那种两层式。
嗯……?这边Mafia的工资那么低的吗?不应该啊,横滨按理来说应该是日本本土黑帮的扎根地啊。
但这也不一定是他平时的住所就是了。
应该说,这里不是住所才正常。谁会直接让一个还不熟的人直接找去自己家啊?
但下一秒,明音就发现,他果然还是不是很懂他们横滨黑手党。
因为他敲了门以后,织田作先生穿着一身家居服开门了。
“早上好……”明音姑且先本能地打了个招呼,“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上班了。”
“啊,不……我工作的时间不太固定……今天在整理东西,可能有点乱,你先进来吧。”
整理东西?
室内是和式的风格,分为一个小客厅和卧室。
没有什么生活感。至少客厅里完全没有私人物品,就只有一张桌子而已。
恐怕还是公寓自带的。
他和织田作一起在客厅的矮桌前盘着腿坐下。
其实应该正坐的,但坐都坐下了,突然改坐姿又很尴尬,明音就保持这个姿势了。
“后天我倒是有空,可以吗?你们是一直在横滨待到周日吧?”
“可以的,谢谢你。”
然后就又是尴尬的沉默。
织田作本就是个安静的人,明音则是不太擅长聊天。
他是那种习惯倾听和补充几句的类型。
但关于织田作先生,他又实在是有些在意的事情。
和搜集信息为原点的习惯不太一样。
好奇。
预见5秒后自己的死亡,眼前到底会是怎样的场景,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为什么他会在那种情况下还毫不犹豫地去帮助陌生人呢?
为什么总是会自然而然一般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呢?
他很少会对什么事物产生好奇心,一直以来都是得过且过地活着。
没有好胜心,也没有毁灭欲。
只是在这赚来的人生中,消磨时间。
“织田作先生,你之前说过,自己以前看到过本来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情况呢?”
“…啊,那件事吗……”他似乎是在进行回忆,“不,不对…奇怪,想不起来了。”
“但的确是看到了平时看不见的「东西」。”
“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忘记了吗?”
“也就差不多6年前…或者更早之前。”
“那也足够久了。”
“不,我记性挺好的。”
奇怪了。
织田作先生看起来是那种很认真的类型。不是确定过的事情,他是不会拿来当谈资的。
那么……
“你现在想不想看看呢?”
“想。”他是个实诚的男人。
于是,明音当场画了一张符,线条流畅的术式中央,是一个扭曲变形的眼睛形状。
他一手撑在桌面上,把符纸贴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有效时间大概是10分钟左右。”
红发的青年眼睛睁大了些许,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对面目前和明音绑定在一起的幽灵。
“你好。”
总而言之,他先打了声招呼。
“嗯…你好。”
“…抱歉,刚刚盯着你看太久了…你和我一个朋友长得很像。”
“太宰君吗?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也这么觉得。”
当事人却没什么表示。
……?
明音觉得,这人状态有点不太对。
稍微有点心不在焉。
“他比较怕生……你要不要去看看屋子外面是什么样的?但最好不要摸。”
织田作大概是知道他们有话要说。
明明这里是他自己家,但他还是善解人意地到外面去了。
“…怎么了吗?你昨晚把想知道的事情弄清楚了吗?”
“……”
“是秘密的话,那不说也可以。……是这样吗?”
“不算什么秘密,只是,还没有完全确认……”
“我昨天去了一趟黄泉之门。”
“……哈——?”
“我没有进去,只是在封印石那里试探了一下……”青年指尖苍白,捏着下巴,诉说着昨天发生的事,“被拒绝入内了。”
“听到了大概是伊邪那美的声音。”
“说是,‘这里没你的位置’。”
“然后我就想,为什么会是‘没有位置’。黄泉联通此岸与彼岸,现世的灵魂理应都在黄泉留位。”
“世界之外是还有别的世界的……我大概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明音先是感慨了一番他作死的行动力,然后考虑了一下这个可能性。
可能性出奇得高。
毕竟这样一来,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解释了。
这里的时化并不会对他产生影响。
同时,假设他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话…他的名字……
大概是太宰治。
虽然不知道他周身缠绕着的那种浓稠的浓稠的压抑情绪是什么,以及,他现在到底是已经死了呢,还是还活着。
打算以漫画家这种为他人带来爱与梦想的职业为终身事业的五月七日明音,只想让他暂时别去想这些烦心事了。
明音靠着墙坐着,双腿曲膝敞开,一只手伸出去,拥抱着在这个世界上既无来处,亦无归路的迷路的孩子,右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脊,真的就好像在哄小孩一样。
然后呢,趁他不注意,另一只手拿出包里的美工刀,悄悄伸到脑后,割断了一直蒙着左眼的绷带。
随着绷带散落,青年常年不见光的眼睛睁大,瞳孔颤动。
“你……”
只是说了一个主语,微张的嘴唇就被苍白的指腹覆上,堵住了接下来的字句。
少年把下巴搁在他的颈窝上,声音随着呼吸声缠绕在耳边。
“嘘。”
漆黑的眼眸凝视着的,是走进房间的红发青年怔愣的蓝瞳。
因为暂时的法术,从青年的视角看来,缠绕着小指的黑色雾气顺着手指一直绕上了整只前臂,刚刚那本来只是小面积的黑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了整只右手,攀上了脸侧。
织田作之助的表情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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