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渊

    厄瑞波斯沉睡在黑暗中,倪克斯常伴他的左右,黑暗的尽头是哀嚎着的冥河,所有的人畜都将在死后归于冥土。

    属于冥神的土地上,种植着一大片黑色的白杨树和不结果的椰子树。白杨树擎着巨大的伞盖,宛若一朵阴云压着大地,把偌大的冥界压得阴沉死寂。浓绿的椰树叶子隐匿在黑暗中,枝丫间惨白的颜色不是成熟的椰子,而是死去的黑母羊和黑公牛森然的头骨,它们高高地挂在树上,替冥王哈迪斯巡视着冥界。

    阴冷恐怖的环境中,就连熊熊燃烧的炎河都令人害怕。亡魂们小心地远离它,怕那卷起的火舌焚灭自己的魂灵,只有一个因挑战巨兽而丧命的勇者不断向火光冲天处张望。

    领路的冥神看出他的神思不属,警告道:“愚蠢的亡灵,不要让塔尔塔罗斯的烈火迷了你的眼睛,那里关押着神力滔天的泰坦巨人,还有犯了重罪被神王惩罚的罪人。他们由凶狠的百臂巨人把守,倘若你的无礼惹怒了百臂巨人,他们会伸出一百条手臂,将你撕成碎片!”

    悍不畏死的勇者在这番形容下也感到冷汗涔涔,忙收回视线,颤颤巍巍地递上他留在凡世的妻子打点给他的钱币,作为冥神提点他的谢礼。此时此刻,他无比感谢那些热心的村民,及时把他死亡的消息传回了家乡,传给他善良的妻子。如果没有妻子的打点,他在借渡冥河的时候就会被撑船的卡戎拦住,从此游荡在厄瑞波斯的边缘。

    勇者的知情识趣取悦了冥神,他高兴地收下钱币,正要说话,脚下沉睡的冥土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好似雄狮发怒,即将昂首疾奔。处于狮身上的亡魂纷纷发出惊恐的嚎声,那嚎声十分凄厉,撕碎冥界漆黑的天顶,穿透生机盎然的大地,直达圣光普照的奥林匹斯神山。

    塔尔塔罗斯被一条炎河阻隔,与冥土划成两界。炎河的背后是三堵坚固的铜墙,将流放罪人的监狱重重包围。此时炎河突然激荡,一朵朵火花抛向半空,将阴沉的冥界染成诡谲的红色。

    亡魂中传出惊恐的呼声:“震荡来自塔尔塔罗斯!塔尔塔罗斯关押的罪犯即将破狱而出!”

    在全然未知的情形下,恐惧是传染得最快的情绪,亡魂们嚎叫得更凄厉了,纷纷抱头颤抖,几欲奔逃。

    冥神用束缚灵魂的长鞭镇压着他们,怒斥他们的愚蠢:“该死的亡魂,塔尔塔罗斯的囚牢不需要你们操心!再勇武的人神也无法突破海皇波塞冬铸造的铜墙——”

    冥神是那样信誓旦旦,却被一道轰声盖过了他的声音。轰隆声接连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瞬间褫夺了亡魂们的听力。冥土摇晃得更厉害了,好像不堪承受这样的震荡,马上就要分崩离析。三道巨响过后,波塞冬所铸的三堵铜墙应声倒塌,化作一片废墟。

    烟雾四起,很快被烈火吞噬,从废墟中走出的黑袍神秘人却十分显眼。在红与黑铺设的画纸上,亡魂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海藻般的头发,和蔚蓝色的眼眸。他皮肤极白,在漫天火光中更显得冰冷,神色又极淡,像极了天上遥不可及的月光。然而众亡魂根本不敢仔细打量他的样貌,只因为他周身气魄十分强大,神力雄浑得让人想要跪倒在他面前。

    他们无法跪倒,因为大地还在震颤。他们只能扶着大树的树干,竭力固定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被无情的冥土甩飞出去。

    在漫天的火与烟尘中,三个百臂巨人向神秘人奔去,他们什么也没说,阻拦的意图尽在他们的行动中。

    神秘人却好像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在他们狂舞着几百条手臂,要把他和大地一起碾碎的时候,他挥了挥衣袖,一股毁灭的气息袭向后方,一个呼吸间就把百臂巨人们的手臂化成了齑粉。

    空气中的尘埃更多了,他缓缓走出,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被袭击的时候,他毫不恐惧。

    走出监牢,他也不为之欣喜。

    相貌好看,实力强大,却像极了人类工匠手中的石雕像,冷冰冰的,没有感情。

    他大步踏出了地狱,经过爱丽舍,淌过冥河,然后融进了厄瑞波斯和倪克斯联手打造的黑暗囚笼里。

    冥王哈迪斯正在奥林匹斯赴宴,偌大的冥界只有神力高强的死神塔纳托斯试图拦他,却被他一个眼神慑住,僵在原地。睡神修普诺斯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无尽的恐慌中拯救出来:“塔纳托斯,和我一起去深渊看看吧。那位神祗我们从未见过,谁也不知道他因何走进塔尔塔罗斯,又是怎么突破铜墙走出来的。我们该进去探查一番,及时将冥界的情况上报给我们的王。”

    塔纳托斯表示认同,和修普诺斯一起走进深渊。他们走得很谨慎。深渊里关押的西西弗斯、伊克西翁之流,于他们而言不足为惧,但那几位骁勇善战的泰坦神却不容小觑。在百臂巨人受伤的现在,仅靠他们两个,根本无法制服那些渴望自由的泰坦神。

    两位神祗做足了防范,岂料把整个深渊走遍,到处都是静悄悄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甚至神王宙斯为西西弗斯降罪时压在深渊里的那座大山,此时也不翼而飞了。两位男神对视一眼,陷入了沉思。

    ……

    烟云笼罩的奥林匹斯神山,依旧宁静祥和。太阳神赫利俄斯驾驶着纯金铸造的马车,带着天火在空中巡游。火焰的余温化作一丝丝阳光从浮动的白云中射出,给神山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金光。

    天气晴好,众神在室外举行欢宴。举着绿伞的橡树化作一张座椅,供神王宙斯坐在它遒劲的树干上。多情的神王没有忘记自己的妻子,邀请天后赫拉与他同坐。威严的天后难得舒展了眉毛,露出满意的神色。其余神祗则要自在许多,他们或站或坐,有的倚靠着高大的簌悬木,有的拥抱着低矮的迷迭香,听缪斯女神弹奏乐曲,与美惠三女神共享欢乐美好。青春女神赫柏持着酒壶,像花蝴蝶般在神明间飞舞,将喝得空空的酒杯一次次注满。

    宴会进行到现在,正是气氛大好的时候。斟酒的赫柏忽然低呼一声,向河畔的水仙花丛望去。紧接着缪斯女神的琴声停住,美惠三女神也不再舞动,小声交流的众神纷纷被夺走了声音。他们的视线齐齐锁定在同一个方向,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再次目睹美神阿芙洛狄特的诞生。

    作为宴会的主人,宙斯正在招待他的两位兄弟,在一番言语交锋后,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心中奇怪,又有几分不快——在他的宴会上,从来没有哪个大胆的神祗敢这么抢他风头。

    不悦的神王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去,满心的愤怒被瞬间打散,再升不起一星半点。只见繁花丛中走出一个黑袍神祗,他有着漆黑卷曲的头发和一双湛蓝的眼睛,皮肤苍白,但气场强大。他的美与强大同样摄人心魄,让人在双重暴击下难以保持理智。

    宙斯那颗爱好猎艳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正欲开口,就见那神祗用一双淡漠的眼睛扫过众神。他的眼眸很亮,看人的时候却好像没有落在实处,只有一片空茫:“谁是宙斯?”

    赫拉皱眉,还不等她说话,宙斯已经抢先答道:“吾乃神王宙斯。”

    他答得太急切了,自知失态,赶紧端起威严的架子,沉声道:“陌生的神明,我从未见过你,快报上名来。如果你对我有所诉求,可以用你的诚意打动我,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赫拉听懂了他的暗示,恨恨地瞪他,见他对自己视若无睹,又把嫉恨的目光剜向突然出现的陌生神祗。

    那神祗眨了眨眼睛,终于有了一点活物的样子。他启唇,报出自己的名字:“深渊,塔尔塔罗斯。”

    众神惊异。他们能感受到塔尔塔罗斯身上强大的气场,却没敢往原始神身上猜,没想到来客竟然真是深渊神塔尔塔罗斯!

    这位男神沉睡已久,三界中从未流传他的事迹,无人了解他的脾性,也无从得知他造访奥林匹斯神山的目的。众神暗自揣测,忽见塔尔塔罗斯一扬手,说明来意:“宙斯,物归原主。”

    在他扬手的瞬间,晴朗的天空忽然飞起一片阴云,大地剧震,烟尘四散。几个泰坦巨人落在奥林匹斯的土地上,他们狂笑着,挑衅着众神。拔地而起的山峰投下一片阴影,把众神各不相同的脸色调成同一个色调。罪人伊克西翁在旋转的火轮上受难,西西弗斯依旧勤勤恳恳地推着石头。巨石滚动的哐哐声伴着伊克西翁似哭似笑的哀嚎,变成一段诡异的曲调,直往众神的耳朵里钻。

    原来,他此行的目的是把深渊里的囚犯还给设立囚牢的人。

    这还真是,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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