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气,正是热的时候,天气阴阴沉沉好几日,京都像被蒸进熏笼里,人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永安巷,子时已过,叶府却还灯火通明。
护院分队巡逻,小厮行色匆匆,随处可见丫鬟婆子窃窃私语,人人面上皆有惶恐色,只有西面的一处院子里,安静得几乎不见一丝声响,丫鬟婆子们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有条不紊。
四姑娘叶韫坐在窗前描花样,素色长帛,细白的手指寸寸游走,每一笔都勾得十分稳当。
闷热的天气,不见一丝风,但这边屋子却凉爽清透。一只六尺长,三尺宽,一尺厚的铜制水箱,就搁置在墙边,丝丝凉气就是从这里透出来的。
为了这个,其他屋头的姑娘不知道捻了多少酸,吃了多少醋,时不时在花园遛弯碰到时,还明里暗里嘲讽:玉衡公主不愧是玉衡公主,生个女儿光夏日在冰上的耗费都比她们一年的花销多。
殊不知,这些冰四姑娘不仅不用掏钱,冰行送冰来时还会送钱,这种天气,一天得的钱都比其他姑娘一年的花销还多。
所以啊,什么京都第一才女,什么惊才绝艳,超凡脱俗,放到她们家姑娘面前,屁都不是。
描好花样,再让大丫鬟云梓按图样绣。
云梓的绣工堪称一绝,苏绣、湘绣、蜀绣、粤秀,各种风格各种针法,信手拈来。她绣的猫猫狗狗,毛都根根分明,像是能从画中走出来一般,京都最大绣庄顶尖绣娘都比不过。
叶韫方搁笔,小丫头湘琴便端着水过来,由大丫头绿漪为她净手,这头洗好,那头诗琪已经端着茶过来。
叶韫抿了一口,长出一口气。三个丫鬟又替她捏肩揉手,僵硬的身板立时通透起来。
“小姐为何最近这么喜欢描花?”
“我得为你们准备嫁妆啊。”
“!!!”
“放心,银钱不会少你们的,只不过想着怎么也得亲手做点什么,给你们留个念想,也不枉你们在我身边侍候一场。”
话音未落,众丫鬟尽皆变了脸色,纷纷伏跪在地,“奴婢不嫁!”
红罗做好糕点和甜汤,带着锦书、墨画两个小丫鬟进来,见得这阵势,眨巴了一下眼,“这是怎么了?”
“小姐要赶我们走!”绿漪负气说道。
红罗一抖,膝盖落下,眼泪也跟着落下,“奴婢不走!奴婢不走!呜呜呜……”
叶韫扶额,“你何苦招惹她?”
红罗就是个哭气包,平素动不动就能掉两滴泪,这样说,她还不得哭个肝肠寸断?
不嫌事儿多的绿漪生怕她哭得不够卖力,还在旁边使劲撺掇,叶韫也是无语了。
“小姐可是担心这次叶家熬不过?”云梓小心问。
叶韫默认了,云梓满脸悲愤,“这世上断没有主家荣光时跟着享福,主家落难就跑路的道理,小姐将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我的错了。
其他丫鬟终于明白过来,“小姐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不走,呜呜呜。”
叶韫扶额,头好疼。
“好了,我不赶你们,但是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头。叶府这次的劫难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熬,如果哪天你们熬不住,想离开了,就来跟我说,不要忍在心里,生出怨怼,那就真辜负我们主仆情谊了……”
徐嬷嬷候在门外,瞧得这番情景,听得这番说辞,心叹,能像四姑娘这般通透的,阖府上下怕是找不出来一个,不,满京都都找不出来!
这就是别人眼中“其貌不扬”的“平庸之辈”,有一刹那,徐嬷嬷甚至觉得,叶家若真败落,说不定只有她能撑得起来。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她挥散了。想什么呢,四姑娘快十五了,几年前就跟王家公子定了亲,最迟明年夏天就能嫁过去,她是不用来淌叶家这趟浑水的。
“徐嬷嬷!”
听得里头唤,徐嬷嬷赶紧捋了捋衣摆,躬着身子进门。
几个丫鬟已经不哭了,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得。
这就是四姑娘调、教出来的人,的确是其他房里比不过的。
“红罗做了糖水糕点,你给祖母房里送去。”
徐嬷嬷回头,外头用罐子装着的分明有两份,一份老夫人那里怕都吃不完。
“这么多都送?”
“多余的,祖母会处理,你送过去便是。”
她早打听过了,自傍晚宫里来了消息,说皇上行将就木,晚饭各房就没吃下去,这都过子时了,也不见煮宵夜,大人们无所谓,可还有很多孩子啊。
这种时候,只怕那些婶子们看到叔伯们焦躁,也只能让孩子们忍着,但她可不想饿着自己的宝贝弟弟。
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自然不好往外宅送东西,这个家也轮不到她做主,那就只能提醒一下祖母了。
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经历这种大动乱,也不知道承不承受得住。
“徐嬷嬷。”
临出门了,叶韫又叫住她。
“告诉祖母,该来的总归要来,躲不掉,不如养足精神,调好身体,叶家,还要她来做主!”
这话一点不安慰人,但一句叶家要她做主,便足够了。
“是。”
此刻,叶家上下各房的媳妇孙女都在老夫人这边候着,人心惶惶地等着宫中的消息。
闻到食物香味,惶惑不安的人心仿佛一下被拽回了实地,所有人纷纷看过来。
咕嘟……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她们这才意识到,自从下午宫里递过来消息,阖府上下,别说吃饭了,连水都没喝进去一口,也只有四姑娘那边……
徐嬷嬷进屋团团行礼,最后对老夫人说:“四姑娘说,该来的总会要来,您要将息身体,养足精神,叶家还要您来做主。”
见得老夫人憔悴面色,她也不知道这翻话能不能安慰到她,于是又忍不住宽慰一句,“四姑娘还说,上面有玉衡公主和二老爷撑着,您不必忧心。”
老夫人笑了:“这话她可不会说。”
徐嬷嬷老脸一红,乱传主子的话,那可是大罪,噗通一声就跪下请罪,老太太叹了口气,让身边侍候的林嬷嬷扶她起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大厦将倾,岂是一人一力能够扭转的?”
后面这句话是冲下面的媳妇们说的。
媳妇们放下送到手上的甜汤,立刻正襟危坐,听候教诲。
老夫人又道:“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玉衡公主能说服李氏父子暂缓攻城,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不管叶家最后如何,你们都不能怨她!”
众人起身,福低身子,纷纷应了一声:“是。”
“好了,你们也都饿了,先吃点甜汤糕点,四丫头房里的东西味道比宫里的还要好。”
看到多出来这么多甜汤,老夫人也回过意来,“林嬷嬷,叫人把那边的甜汤送到前院去,另外吩咐厨房做点饭菜。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慌,越该把身子照顾好。”
老夫人一番话,士气瞬间高涨,肚子填饱了,好像也真的不那么慌了。
饭后,大媳妇柳氏忽然问:“娘,方才您说玉衡公主能说服李家父子暂缓攻城,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媳妇心眼最是多,别人或许都被一句话忽悠过去了,她却会抓住漏洞不放。经她一提醒,其他人也回过味儿来,纷纷竖起耳朵。
她们只知道突然就不攻城了,以为局势已经被控制住。暂缓攻城?怎么个暂缓?
既然要攻,都兵临城下了,没道理一个公主出来说缓就缓,几千年的历史都没这种事儿!
深居内院的妇道人家,消息本就不灵通,她们不了解也更容易胡思乱想,将自己狭隘的心思胡乱加在别人身上,还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相。
都到这份上了,老夫人也不想瞒着她们,“暂缓的意思就是……不让皇上做亡国之君……”
“什、什么意思?”
“就是皇上一旦……”老夫人咽下到嘴边的话,“擎天军就会攻入京城!”
所以,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众儿媳更加惶恐起来,她们以为,挺一挺,是能过去的,甚至还认为,玉衡公主力挽狂澜,等战乱平息,叶家指不定还能因她护国有功更进一步,她们的夫君能节节高升,结果……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急匆匆进了二门,跪在外面禀报:“老夫人,宫里来消息了,皇上……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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