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叶茂吓得眼泪都不敢掉，他还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恐怖的一面。
“好！我去！”
叶承运率先丢掉长矛，束手就擒。
玉衡公主嘴动了动，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俯身将儿子抱起。
“娘……”叶茂刚露出一丝惊喜，回头就被自己亲娘交给了羽林卫。
叶茂：……
玉衡公主摸了一下儿子的脸颊，她想给他最后一个笑容的，但看到儿子惊恐的眼神，温柔的笑容变成了酸苦。
蓦地转身，一句话都没留下，走出叶家大门。
“娘！”
叶韫快步跟上，毫无意外被羽林卫拦住。
她没有看拦住自己的羽林卫，而是看向回头的妇人，她也没有歇斯底里，只用平静的声音说，“娘，我陪你。”
如果你是要血战沙场，我陪你！
如果你是要万劫不复，也请让我陪你！
经历了上一世，叶韫对人感情很淡，即便是母亲，也难真正走进她心理，但眼下，她是绝对不能让母亲一个人走下去的！
坚韧到几乎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的玉衡公主眼中终于有了热意，嘴唇轻颤数下，吐出一个字：“好。”
羽林卫放行，云梓、绿漪也跟了过来，她们的身板在抖，面对羽林卫的肃杀气势却并没有低头。
“我和绿漪陪小姐，红罗，你带其他人留下！”
玉衡公主的亲女儿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些小丫头胆子也这般大？
林俊眉毛挑了挑，随即下令，“公主有令，叶家男子，凡五岁以上者，尽皆下狱，其余人等，不得进出叶府半步，否则，杀无赦！”
哭声、骂声，此起彼伏。
几乎所有人都慌了手脚，六媳妇跟丈夫对视了一眼，扶住老夫人，宽慰道：“玉衡公主再狠，能害自己儿子吗？”
“……”老夫人缓了一下神。
“大齐律法，十岁下者从轻发落，哪有三四岁孩子下狱的。”
老夫人心头一动。
“所以，让茂儿跟着不去，该是为了安人心。”
这就跟她明明可以把四姑娘和九公子带入皇宫保护却非留在叶家一样，她表示的就是与叶家共存亡。
老夫人眉头舒展开来。
“那下狱……”
“诏狱铜墙铁壁，谁都攻不进去，总比在叶府被那些宵小盯着好多了。只要能保住他们，我们叶家就倒不了！何况……”
六夫人扫向四周，叶家男人被系数带走，但羽林卫并没有撤离，反而将前门团团围住，这真是监视吗？她看倒更像是保护。
“何况，羽林卫可比叶家护院家丁厉害，我们不出去，那些盯着叶家的人也休想进得来……”
听得她这话的人心里安慰不已，但总有那么几个被害妄想症，比如大房那几位。
“既然是保护叶家，明说便是，又是下狱又是禁足，犯得着吗？我看倒更像是要把我们叶家拿去献给李家，好保她光明前程！”
李家刚冒出点反叛苗头，叶家老爷子就察觉到了，数次进谏，都被皇帝驳回。后李家起事，一直是叶家挡在前头，单凭这些，李家就容不下他叶家。
柳氏如此这般一说，其他人听风就是雨，连六夫人都找不到解释理由，心下恍然。
是啊，要护叶家，将他们全护在叶家大宅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得下狱？
“不要说了！”老夫人拐棍一杵，众人禁声，“我信知如不会害叶家！”
这种时候，自己人先内讧起来，这算什么事儿？
你们帮不上忙，至少别添乱！
一脚踏出门的林俊回头看了一眼，还好，叶家女眷有明事理的，也不枉费玉衡公主一片苦心。
***
“娘，为什么要去城门？”叶韫紧紧攥住玉衡公主的手，心在慌，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上一次应该是在上辈子祖父去世时吧。
玉衡公主轻拍她的手背，冰冷僵硬的表情裂开一道缝隙，温柔溢出来。
“娘要去城楼宣一道旨。”
“禅位？”
是了，这应该就是母亲跟李家父子谈判的砝码。
她的女儿向来聪慧过人，哪里骗得过她？
“韫儿会不会瞧不起娘？”
“娘，我为你骄傲！天下黎民都该感谢你！”
风，忽然停了。
纠结在心头的酸楚与悲凉突然化了。
玉衡公主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叶韫也在笑，双髻衬托下是少女稚嫩的脸，干净，纯粹，那笑容足以化开万里冰封，似春风拂过大地，万物恢复生机。
玉衡公主好想拥她入怀，但她忍住了。
只是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所有牺牲都有了意义。
“娘，你是上下两千年历史长河里最伟大的娘，没有之一！”
“噗~”
玉衡公主被她逗笑了。
林俊急匆匆赶过来，看到母女俩的模样，下意识地放轻放慢脚步，甚至连后面跟着的两个侍婢都没有惊扰。
夜风轻轻地吹，羽林卫默默地护卫两侧，京都最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只剩下携手而行母女俩的轻声笑语，仿佛是这个世间剩下的最后美好，谁都不忍心打破。
路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越是靠近城门，士兵便越多。
他们经历过几次攻守战，用血肉之躯将李家的军队牢牢阻挡在门外。
但他们知道，他们已经经不起几次攻击了。
京都被围，粮草短缺，昏君无道，民心不向，宵小在肆虐。
这城门注定是守不住的，城破不过早晚，而他们的性命也许会在今天终结，抑或在明天。
他们垂死死守的，不是皇权江山，而是自己的忠心。他们希望百年之后，别人路过他们的墓碑时，会说，看，这是护国英雄，而不是指着他的墓碑唾骂，看这是逃兵，这是卖国贼……
他们浴血一生，不该以遗臭万年的方式结束。他们也不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被人戳脊梁骨。
将士如此，死守在此的文武百官何尝不是如此？他们都担不起那个罪名。
宫里终于来了人，所有人望过去。
尊贵的玉衡公主穿着素衣，捧着一道圣旨，一步一步登上城楼，她的身后没有一个杨家皇室宗亲，而只有一个瘦弱的少女，那是她的女儿吧。
叶家四姑娘，才名不显，见过她的人却无不称赞。
以前，他们都认为那些称赞是碍于玉衡公主的颜面，直到此刻，看到她娇弱的身子，在千军万马之中，稳稳登上城楼，他们才终于敢相信，那些称赞是真的，天下再华美的词句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所有人仿佛在这一刻看到了生的希望，但随之涌来的是羞耻和愧疚，他们这些男人啊，最终还是不得不让一个女人扛下这一切，而杨氏宗族，也只有她来扛下一切。
百官跟了上去，纷纷伏跪于地，玉衡公主拿出诏书，向城墙内外一扬，清亮的声音响起：“皇帝驾崩，本宫奉旨监国。李正堂，接旨。”
城楼外，李家父子出列，单膝跪地，二十万擎天军，齐刷刷跪下。
城楼内，所有将士也跪到地上。
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任何谋朝篡位都要个名正言顺，玉衡公主给了他们名正言顺，而她求的，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端看李家人的良心。
禅位诏书宣完，城楼两边，数十万将士，山呼万岁。
杨家皇室，最后的颜面保住了，也丢掉了。
叶韫没有跪，她看着矗立城楼的母亲。
晨曦微露，灯火未歇，她的剪影却无比高大，投影在每个人心里，这是一个公主该有的皇家气度。
玉衡公主回头，对上女儿的眼，温柔笑意缱绻，“韫儿，过来，最后看一眼这大齐的江山。”
叶韫稳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望向远方。
一个王朝在经历过无数次血雨腥风之后，终于覆灭了。
玉衡公主抱住叶韫，感受着女儿身上的温度，“娘好想再这样抱一下茂儿，在叶府的时候，他一定吓坏了，我还从未见过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叶韫心里突然好慌，“娘，不怕的，回去你好好哄哄他，保证他转头就忘……”
玉衡公主打断她，“你祖母年纪大了，你要学着替她分担。你弟弟还小，功课不能荒废了。”
“娘——”
“还有你爹，当年娶我，他大抵是不乐意的，如果他要另娶，你莫要怪他，人生苦短，活得值得就好……”
“娘！”
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叶韫拼命挣扎，玉衡公主却扶住她后脑，不让她抬头，不敢看她的脸。
“娘知道你只想躺在后宅不理世事，安稳度日，是娘对不起你，不能保护好你。对不起，你小小年纪却要承受这些。只求，来世我们若再为母女，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玉衡公主一把将叶韫推开，踏上厚重的城楼石砖，最后说了一声，“韫儿，来生再见！”
素衣如蝴蝶翩翩而下，惊艳了历史长空……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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