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娘,我们回家

    圣旨宣,城门开,玉衡公主跳下城楼殉国,尸体坠在大开的城门口,挡住了李家铁骑前进的路。

    “公主!”

    百官哀痛,将士伏地,声声震天。

    杨家或许没有明君,或许没有可堪大用的儿郎,但杨家有一位玉衡公主。国破家亡之际,担下所有责任和罪名,英勇赴死。

    “公主一路走好!”

    “公主千岁千千岁!”

    一声声喊,比他们曾在朝堂之上山呼万岁时心更诚,气更大。

    叶韫感觉自己脸是麻的,她哭不出来,连眼珠都转不动,着了魔一般定格在母亲坠楼的石砖上。

    云梓和绿漪吓坏了,左右拉住她,“小姐,你可不要想不开……”

    脸上有点湿,是雨。

    哗啦哗啦……

    沉闷数日的雨终于落下,肆意,狂暴。

    叶韫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往城楼下跑。

    “小姐!”云梓和绿漪眼泪都顾不得擦,赶紧追上去。

    城内将士还跪在地上,任凭大雨瓢泼,却没忘记给她让出一条路。

    城外的擎天军已经纷纷起身,却看着那具躺在城门正中的尸体,无法前进分毫。

    他们之中很多人都记得,十多年前,玉衡公主还是京都第一美人,世家名流竞相逐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今日,她一个弱质女流,扛着江山社稷,跳下城楼,以死殉国,就坠在他们面前,躺在他们的铁蹄下……

    “皇上要进城,还不把人抬下去?!”

    前锋营将领被大雨淋回了神。

    “谁敢动她!!!”

    守门将士目赤欲裂,纷纷按住了腰上的刀,握紧了手里的戟。

    战事本已结束,这是要为具尸体再打起来吗?

    哀兵必胜,擎天军不敢。

    “退下!”

    李昰从擎天军阵营走出,脱下披风,想要盖到玉衡公主身上。

    叶韫却在此时冲出城门,所有人按下躁动,面色肃穆。

    李昰脚下一顿,收回手,自觉后退两步。

    叶韫褪下兜帽,解开斗篷,遮住了母亲的身子和脸,给死者最后尊严。

    但她却露出了自己的容貌和身形,未出阁的女子,就这样堂而皇之暴露在数十万男人眼前,对名门大族而言,这是大忌。

    但此刻,连最迂腐的文官都说不得她一句不是。

    大雨落下,砸在了过于单薄的身上,一柄伞及时挡住。

    叶韫抬头,对上李昰的眼。

    “节哀。”

    此时此刻,这大概是李昰唯一能说的话。

    青年的脸很熟悉,李家人向来长得好看,他也不例外,叶韫还清楚记得抓周时,自己恶作剧似的抓住了他的手指,那时他还年少,纯真干净的小儿郎,如今,他是擎天军的统率,手染无数鲜血。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帝位之争,李家赢了,杨家输了,还要拉叶家陪葬,用母亲祭天。

    少女眼中是冰冷的怒火,锋利,尖锐,没有人能问心无愧承受她的逼视,方才想要搬开尸体进城的将士不自觉地垂了头。

    李昰却一直看着她,面色沉静无波,“今日不是李家,也会是别人,杨氏江山注定保不住。”

    他说得很对,对得她无法辩驳。

    可杨氏江山跟她母亲有什么关系,明明她也只是想安安稳稳做个叶家媳妇啊……

    叶韫想哭,但她哭不出来。

    李正堂姗姗来迟,他们一群热血男儿,浴血奋战,最后只是逼死了一个风骨高洁的公主,再足的气势此刻也弱了几分。

    禅位诏书已宣,百官陆陆续续过来,看到这个新皇帝,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李家一直是人心所向,才会所向披靡,结果到最后因为一个亡国公主,人心都差点没笼络住。

    杨知如若是男儿身,这江山怕是轮不到他们李家的。

    “虽然我还未登基,但还是想恬不知耻地提前宣一道旨。”

    百官、群将,跪地。

    “以国礼厚葬玉衡公主,封玉衡公主之女叶韫为一品贵女,等同皇室嫡亲公主,封号待他日开朝再定!”

    男权社会,女子封号向来由父、夫、子决定,未出阁的女子素来没有朝廷册封先例,一个一品,与皇室嫡亲公主等同,这身份就足够高了。

    百官甚是欣慰,纷纷伏地高呼万岁。

    谁稀罕你的封赏?

    都这种时候了,李正堂还要借用她递给百官一个台阶下……

    叶韫心里很冷,她定定看向这个老人,依稀记得,他曾经跟祖父一起在花园里下过棋,一起在书房里煮过茶,一起皱着眉头论过天下。

    “要我谢恩吗?”她问。

    李正堂:……

    “抱歉,我的膝盖跪不下去。”

    李正堂:……

    百官之中,几双眼睛突然冒出邪恶精光,此情此景,可不正是向新主子表忠心的绝佳机会吗?叶家拿不下,拿下一个当众忤逆犯上的小丫头片子还不简单?

    “大胆狂徒,竟敢在圣前忤逆犯上!”

    尚书右仆射石崇做了半辈子的谄媚佞臣,大齐气数已尽,原本他是想借官职之便,拉拢羽林卫向李家表忠心,却被玉衡公主提前接手羽林卫,现在可算让他逮着机会了!

    “来人,把这个前朝余孽就地正法!”

    另有两名武将从百官中站起,气势汹汹朝叶韫而来。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百官惊愕莫名,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两人已经拔出了随身刀剑。

    “小心!”

    云梓、绿漪想挡在叶韫身前,叶韫却反手一挡,将两人拦在身后……

    “尔敢!”

    并不犀利的语气,却仿佛玉衡公主附体,两柄凶器扑面而来,锋刃寒意几乎撩上脖颈,双手却顿时一滞。

    这一滞甚至不到十分之一秒,但高手过招,已经足够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李家会听之任之,任这些人杀了叶韫铲除这个隐患,但在那一刹那……

    “哗——哗——”两声刀剑声。

    “嘭——嘭——”两声砸墙声。

    那两人冲得有多快,死得便有多惨烈,一人被当场割喉,另一人胸口被贯穿,还被一脚踢飞,直接撞到石崇身上,将石崇一起撞到城墙上。

    石崇一口血喷出,半条命便去了。

    “擎天军在此,尔等休得放肆!”

    李昰仗剑而立,杀气暴涨。

    嗜血、暴戾,这就是满朝文武对李昰的第一印象。

    能率领擎天军所向披靡之人,又岂非等闲之辈?

    晚了一步的林俊,默默收起拔出一半的剑,李昰瞥了他一眼,森冷气质半点表情也无。

    云梓、绿漪吓软了腿,只有叶韫扫了李昰一眼,李家不会让她死,她赌对了。

    俯跪身子,揽起母亲的尸体,“娘,我们回家了……”

    云梓、绿漪从惊吓中回了神,帮着她将玉衡公主扶到她背上,十四岁,少女身体还未长成,太过单薄瘦弱,甚至连身高都不够,但她就是将玉衡公主背了起来,不让她的脚沾染到这片太过肮脏的土地。

    “祖父……”

    李昰回身,李正堂一脸冷瑟,心中压抑的却是惊涛骇浪,视线扫过,那些老老实实跪着的人,有多少人像石崇之流想要踏着玉衡公主和叶家的尸体上位?

    真当他李家眼瞎不成?

    “昰儿,护送玉衡公主遗体回府,若有谁敢动她们,杀无赦!”

    “是!”

    叶韫听清楚了,但脚下没逗留一步。母亲用她的命,阻断了李家剿灭叶家的心。

    “吾皇万岁万万岁!”这一声喊,可比李正堂封叶韫为一品贵女诚心多了。

    李昰提着剑跟在叶韫身后,林俊也默默跟了过来,两人互看一眼。李昰防的是宵小,林俊不仅防宵小还防他。

    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几尺开外的少女,一步一挪,朝叶家走去,她所过之处,文武百官、护城将士、羽林卫,纷纷下跪。

    虽然刚才的变故发生得快,结束得更快,但他们都看见了,当刀剑落下时,她将两名侍婢护在了身后,毫无畏惧,面对嗜血狂徒,单就这份胆气,他们就敬她!

    玉衡公主,后继有人!叶家,风骨尚存!

    叶韫却无心这种身外名,大雨滂沱,母亲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冷,她压抑着最深切的悲痛,紧紧搂住母亲,“娘,您再忍一忍,叶家马上就到了。”

    从今以后,你不用再当杨家的公主,就安安稳稳躺在叶家,做叶家的儿媳妇吧……

    ***

    玉衡公主宣读禅位诏书,李家父子率擎天军入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叶府。

    “这么说,不打了?”

    “玉衡公主亲自禅位,新皇登基,是不是能对我们叶家网开一面?”

    此刻各房媳妇已经带着自家儿女回到老夫人房里,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个喜讯,他们还以为会被擎天军杀进来,屠灭满门。

    连老夫人眉头也舒展了两分,只是,玉衡公主此举救了很多人,却要她自己背负将杨齐江山拱手让人的千古骂名。

    “就算新帝能网开一面,不计较过往,我们叶家真的能归顺?”

    众人哑然。

    六夫人萧氏看得更透彻,公爹临死前都还在对抗李家篡位,叶家儿郎轻易归顺新皇,那别人得怎么看?

    归顺新帝是不孝,不归顺是不忠。

    若是不孝,叶家男儿即便能苟活,以后要如何立足于世?又会被多少人戳脊梁骨?叶家这个百年世家必定败落。

    若是不忠,必然获罪,搞不好得满门抄斩……

    冷汗突然就落了一地。

    “六弟妹,你可别吓我……”三夫人白了脸色,其他人脸上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反而是大房瞪了她一眼,“别在这儿危言耸听,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能赦其他人自然也能赦免叶家,我们叶家唯一的隐患只有一个……”

    众人竖耳侧目。

    “那就是玉衡公主!只要有她这个前朝余孽在,朝廷就不敢用叶家,叶家子孙仕途怕是都得被她断送……”

    “碰!”

    老夫人手里的茶盏直接砸到媳妇们脚边,盏里的水正好溅到柳氏的鞋面和裙摆。

    “谁是前朝余孽?!”

    “你们是不是都是这样想的?”

    媳妇们吓得纷纷跪地,大气不敢喘一口。

    “平日里你们仗着这层关系落了多少好处,今日出了事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叶家是这样教你们的?!”

    见老夫人动了真怒,三姨奶奶赶紧和稀泥,“她们都是无心的,老夫人切莫动怒,伤了身子。”

    二姨奶奶却不以为然,还有闲情逸致捋茶沫,“姐姐莫急,阿玉这话是说得过分了些,但道理却没错。有二房在,叶家便没有翻身之日!”

    “你……”老夫人差点背过气去,“你就是这样教自己媳妇的?”

    二姨奶奶嫁入叶家,是因为老夫人入门三载没生下一儿半女,被婆婆嫌弃,于是婆婆让自己外甥女嫁过来当了二房,第一年就生了长子,因此威风了好些年,也养得这位有些骄横。

    若是没事的时候,她也挺守本分,但事关生死前程,要她再服顺,那是不可能的。

    “姐姐姑且当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家得罪过李家,在叶家儿郎都被打下诏狱时,我不信你没怀疑过玉衡公主是以此向新帝投诚邀功,别忘了,她可是主动禅位的……历朝历代,哪个公主会做这种事?”

    房间里突然静默得落针可闻,竟没一个人反驳得了这种可能。

    “她不会这样做!”不管自己有没有怀疑过,主心骨要立稳了。

    二姨奶奶轻哼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呢?”

    没有人再说话,但老夫人知道,各房为着自己的利益,已经开始打自己的盘算了,她头一次怀疑,玉衡公主的牺牲真的值得吗?

    就在这时,前头小厮来报:“玉衡公主和四姑娘回府了。”

    老夫人起身,“随我去迎玉衡公主,不管她是因为什么让叶家儿郎下狱,待会儿看到她,我希望你们把自己那些龌蹉心思都收起来,她为这个叶家做得够多了!”

    “是!”

    众媳妇应了,却回应得参差不齐,老夫人心头有些闷,这回人心怕是要散了。

    他们这边都走出来了,小厮却还跪在门口。

    林嬷嬷赶紧问,“还有事?”

    他们这才发现小厮在抖,俯跪的身子抖得很厉害。

    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出了什么事?”

    小厮抬头,满脸泪水,“老夫人,玉衡公主薨了!”

    “什么?”

    “玉衡公主宣读完禅位诏书,跃下城楼,以身殉国了……”

    “不!不会的!知如她没这么傻……”

    老夫人面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却还强撑着抖抖索索往外走,左脚好几次绊到右脚,险些摔倒,身形都变得踉跄。

    在大门处,他们看到巷子里一步一挪走过来的人。

    大雨模糊了视线,但他们都认得那是谁。

    “韫儿……”

    看到叶家人迎出来,李昰、林俊同时驻足,转身,隐入雨帘中。

    叶韫抬头,雨帘之外,是满鬓斑白的老妇人。

    “祖母,我带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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