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恃弱而骄

    伞面遮挡出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大门内,分列两侧的侍婢婆子也挡住了外界能窥探的视线。

    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率先过来帮忙,乍然瞧得被兜帽遮住的脸,一个腿软摔在地上。

    “老夫人,这、这……”

    她们腿在抖,心在颤,根本爬不起来,更不敢去触碰那具尸体。

    叶家这样的百年世家,连内院的丫鬟都养得娇贵,有谁见过摔死的血肉模糊的人?

    “老夫人,您别过去!”

    见得这阵势,贴身侍候的林嬷嬷以及各房媳妇们哪里敢让老人过去受这刺激,万一有个好歹,叶家怎么办?

    连叶韫也担心她顶不住,劝道:“祖母,别看。”

    “她是我的媳妇,我不怕!”

    回头又说,“知如是为了江山,为了叶家才会落得这般下场,作为叶家人若连她面目都不敢看,我们还配当叶家人吗?

    “不止我要看,你们所有人都必须记住她的脸,对着她的遗容,好生想想她是不是你们口中那个出卖叶家的无耻之徒!”

    出卖叶家?

    无耻之徒?

    叶韫猛地抬头,扫视所有人,这就是母亲用性命换来的人心?

    各房媳妇齐刷刷跪了一地,老夫人没让她们起来。

    林嬷嬷、徐嬷嬷以及几个得力婆子,合力把玉衡公主从叶韫背上移到木板上。

    老夫人长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揭开兜帽,尽管早有心里准备,乍然瞧见那张脸,还是吓得一个趔趄。

    “知如,我的儿……”

    眼泪,比雨水还要猛烈。

    解除重量的叶韫浑身虚脱,被云梓、绿漪扶着几乎站不稳,此刻却没忘记一把扶住老夫人。

    老夫人站稳,拂开她的手,拐杖猛地往地上一顿,气势十足,“你们,都给我把头抬起来!”

    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发抖。

    但没人敢不抬头,眼睁睁看着玉衡公主的尸体从眼下移过。

    二姨奶奶吓得一哆嗦,率先晕死过去。

    挑拨是非的大房柳氏赶紧找由头要跑,老夫人的视线却及时杀到,“尤其是你,阿玉。平素你喜欢争喜欢抢,喜欢煽风点火,我老婆子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日,你说的那些话,耍的那些心眼,扪心自问一下,可对得起知如的在天之灵?”

    “母亲,媳妇错了!”

    柳氏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叶韫走到柳氏跟前,让母亲的遗体特地在她面前多停留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娘不得好死,大伯母满意了?”

    柳氏哀叫一声,也昏死过去。

    “把她们抬进去!碍眼!”

    老夫人最后一丝精气神也像被抽走了,护着玉衡公主的遗体进了内院,在跨过二门时,终于体力不支晕死过去。

    在垂暮之年,还要经历国破家亡,生离死别,有几人受得住?

    叶韫第一时间扶住祖母,只是她的小身板在背着母亲回来这一路早耗干了所有力气,哪里还扶得住人,就在自己要被带倒时,六夫人萧氏的手不仅扶住了祖母,也扶住了她。

    叶韫感激地看了一眼,丫头婆子们也后知后觉地过来帮忙。

    老夫人倒下,人心更乱了。

    “六婶,我需要你帮忙。”

    “你说。”

    “珊瑚,你送祖母回屋,林嬷嬷,麻烦您协助六婶替我娘筹备丧事。”

    “好!”

    她没有找最有资格的大房长媳,而是用她最信得过的六房,六房是辈分最小的,如何安排得了别人,所以她又叫了一个祖母屋里最受信重的林嬷嬷,代表着老夫人的脸面,两人一搭配,倒没人说得了什么去。

    何况,亡国公主的丧事,还真没几个人敢接手,但六房的却是最敢的人。

    “陈管家!”

    一直跟在后面不敢擅离的陈管家赶紧躬身上前。

    “报丧吧……”

    三字一出,几乎所有人心情都沉重到极点,在经历过极度恐吓之后,终于落回到残酷的现实——他们叶家曾经最大的依仗没了……

    “报哪些?” 陈管家没立刻去办,而是犹豫着问。

    “就报各房亲家,以及,跟叶家私交最好的那些人。”

    她要看看,母亲的死,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一个亡国公主,以自己的性命和名誉,免除了一场人人惧怕的战祸,挽救了千千万万的人命,最后,会不会有人真的记得她的好……或者,真将她当前朝余孽,避之唯恐不及!

    “如果有人来,来的是什么人,礼钱送了多少都记得清楚明白些。”

    陈管家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一声:“是!”

    老夫人直到傍晚才醒过来,她以为没有自己的安排叶府会乱作一团,却发现忙虽然忙,却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整个叶府终于重新运转起来。

    老夫人暗暗心惊,“现在是谁在主事?”

    珊瑚将四姑娘的一翻安排说了,老夫人心中安慰,虽说不上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四丫头很懂得用人识人,如果她约定俗成让庶出大房或嫡出三房来操办,叶府定然会乱做一团。

    “扶我去灵堂,我要看看我的儿……”

    眼眶再次湿润,老夫人颤颤巍巍起身,这一朝一夕,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灵堂已经布置好,阖府上下,遍挂白绸,玉衡公主静静地躺在灵床上,穿着整洁的寿衣,破碎的脸颊已经被叶韫亲手缝合修复,还画了精致的妆容。

    无法修复的痕迹,被她喜欢的玉兰花遮挡,再不见之前的可怖骇人,反而像是睡着了一般,唤一声,她就会睁开眼。

    “好……很好!我的儿就该如此漂漂亮亮地走。”

    眼泪纵横,一发不可收拾。

    “老夫人,您可要保重身体,叶家,还要您来撑着。”珊瑚赶紧劝慰。

    老夫人压住泪,“韫儿呢?”

    “四姑娘给玉衡公主整理完遗容,便进宫了。”

    “进宫?”老夫人心头咯噔一声响,“做什么?”

    “要人。”

    ***

    长乐门外,叶韫一身素衣,头戴帷帽,跪得笔挺,曾经,她在这里可以来去自如,如今没有召见,她连这门都进不得。

    大雨方停,地上石板砖浸满水渍,膝盖以下的衣裳早被浸湿。

    守门的将士,已经被擎天军替换,没一个她认得,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求见的消息有没有传递进去。

    李昰巡视经过此处,脚下一顿,问:“她在这里跪多久了?”

    监门卫禀:“约莫半个时辰。”

    李昰气息当即一滞,快步上前,“起来吧,我带你进去。”

    叶韫抬头,恍然想起多年前,一个少年也跪在这里,她对他说了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

    一个恍神,清风掀起了帷帽,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因为疲惫,双眼凹陷,还有红血丝,把五官雕刻得愈发深邃,那小模样,脆弱得似风一吹就要散开。

    李昰瞧得,心脏发紧,脑袋有一瞬间的僵滞。

    叶韫清楚感觉到这具缺乏锻炼的身体有些撑不住了,她起得很慢,但眼前还是发黑,脑袋还是会晕眩。

    李昰的手伸出来好几次都不敢搀扶她,怕失了礼数,又怕她心生厌恶,直待她站稳当了,眼睛恢复清明才转身朝里走,并有意识地控制着迈步的频率和幅度,尽量保持在她能跟上的速度。

    来往将士纷纷侧目,他们雷厉风行的三公子何曾这样闲庭信步过?

    立政殿内,李正堂睡了三个时辰刚起身。

    年近古稀,却千里征战,哪里受得了这般折腾。进驻皇宫,将事情交给李昰,他倒头就睡,直到现在。

    叶家姑娘求见的事当然传过来了,只是下面的人担心影响他休息没有及时通报,李昰进来一瞧这情形便明白了,也没有责问,兀自拿起衣服侍候他更衣。

    自他进入内殿,空气都凉了几分,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乖乖退了出去。

    李正堂瞥他,想了想还是启了口,“今早你冲动了。”

    “祖父觉得我不该杀人?”

    “你知道就好!”

    李昰却不以为然,“他们想投诚有的是方法,但绝对不该冲玉衡公主的血脉下手,若真让他们得手,百官会心寒。”

    “但百官也会怕你!”

    “恐惧会让那些跳梁小丑更安分。”

    李正堂摇头,看他这张明明很俊美的脸,却没人敢直视,真的可惜了。

    “昰儿你该多笑笑,统治江山跟上阵杀敌不一样。”

    “祖父,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

    “……”

    李正堂气息突地一滞,“先不说这个,你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事?”

    “叶家四姑娘来了。”

    “叶韫?”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喜欢抛头露面?

    思及她来的目的,李正堂叹息,这件事也只有她能做了。他做梦都没想到,围攻京都,原本该是最惨烈的战事,最后他面对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两个柔弱女子。

    这感觉怎么说的,就是自己好像有点仗势欺人了。

    “让她进来。”

    帷帽摘下,叶韫跨入大殿,伏地跪拜。

    李正堂眉梢抽搐了一下,早上还说跪不下来的膝盖,此刻跪得倒是利索。

    “你是为你父亲和弟弟来的?”

    “民女愿用一品贵女的封号换父亲和弟弟短暂自由,母亲举丧,不能没有他们!”

    明明一句话的事,她竟然用自己封号换,把他李正堂当什么人了,顿时心情有点不好。

    “你可知道,这个封号足够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没有这个封号,民女一样能一生衣食无忧。”

    李正堂:……

    □□的嫌弃!绝对是!

    李正堂本就是个火爆脾气,一股邪火噌地冲上脑门,“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什么?这几年她在冰上赚的银子就够她吃喝几辈子了。

    “民女绝不后悔!”

    李正堂的胡子差点翘上天,可他一个老爷子还能跟一个孙子辈计较了去?

    狠狠给自己灌了一口凉茶:“就算你不要这个封号,我凭什么答应你放人出来?”

    叶韫抬头蹙眉,“为什么不答应?这于您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有何利?” 李正堂挑眉。

    叶韫俯首:“皇朝新立,首要是聚人心。前朝公主刚以身殉国,若您重处她的家人,必然令天下士子心寒。若从宽处理,刚柔并济,文武百官也会感念您的仁德,收起那些鱼死网破的心思,避免无谓的争端。平稳过度,和平演变,这不是您当下最需要的吗?”

    李正堂:……

    改朝换代要人心归附,通常就两种方法,一是暴力镇压,强杀不归顺者;而是和平演变,平稳过度。

    玉衡公主举城而降,就算他是个暴虐成性的,想强杀也被断了路,除非他想民心尽失,刚开国就留下亡国隐患。

    对方说得太在理,李正堂竟无法反驳,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玉衡公主教她的。

    良久才将心中郁气缓下,他道:“你的父亲和弟弟可以暂时放出来。”

    叶韫眼睛默默一亮。

    李正堂及时泼了她一头冷水:“葬礼结束,他们就必须回诏狱!”

    心,又凉了半截。所以,父亲他们逃不掉这牢狱之灾了!

    “但至少他们活着!” 李正堂说,“这是我能给的最大让步!”

    叶家这个活靶子太大,想拿叶家做文章的人太多,玉衡公主将叶家男儿关入诏狱,真正的用意是让他们避祸。诏狱的犯人只有皇帝能动,其他人要再打他们主意,那就看他们有没有胆量来触龙鳞!

    这些,李正堂没有跟叶韫说,他觉得说了小姑娘也不会懂。

    顾念着两家交情,李正堂对小姑娘终是有些不忍心,又缓和语气,语重心长地说:“叶家会衰落,日子或许会有些清苦,但只要人活着,希望总是有的。”

    什么希望?

    叶家男人都没了,哪里还有会什么希望?

    但他又不想叶家就此绝望,他还真怕叶家就此一蹶不振,从此一盘散沙,说没就没了。

    “叶家不会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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