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韫从老夫人房里出来时,夜色浸透。路过一方凉亭时,被三姨奶奶叫住。
恭恭敬敬福了福身子,三姨奶奶哪里敢受她这个礼,在她膝盖弯下时,便将人扶住了。
“老夫人气可消了些?”
“您知道祖母的脾气……”
二姨奶奶背叛叶家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跟着起哄?
三姨奶奶眼眶一红,赶紧侧身擦拭了一下眼角,回头,脸色已经恢复了几分平静,“我一把年纪,能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那是我的福分,只是我的两个女儿……”
虽然那两位姑母是庶出,但祖父祖母可没偏心,都往了好里嫁。那两位姑母性子跟三姨奶奶很像,温顺有余,魄力不足,如今叶家变成这样,她们失了娘家依仗,还不得被夫家捏扁搓圆?
身为母亲为子女考虑也是人之常情,叶韫虽然心中愤愤,却是无法怪罪这样一个母亲的。
她儿时受了两位姑母不少照顾,也不忍心见三姨奶奶为难,只是提醒道:“二姨奶奶的癖性,您比我清楚,您若是想与他们一起分出去,以后的日子……”
“不过是做牛做马而已,我还挺得住。”
这大概是叶韫记忆里三姨奶奶最有魄力的一次,叶韫还能说什么?
“我会好好劝劝祖母,三姨奶奶也切莫太过忧心。”
她竟然听出了关心,三姨奶奶眼眶再度湿润,将被退回银票塞到叶韫手头,匆匆掩面离去。
叶韫站在夜色中长叹一声,什么是世间炎凉,人心冷暖?不经历一次大变故怕是永远也体会不到。
其实,此刻叶韫已经累得动都不想动一下,还是又回到祖母屋里,将银票交给她。
祖母看着银票失神好一会儿,“这些年她手里能有多少银子我还不清楚吗?这一千两怕是连养老的钱都拿出来了。若没钱,以后那个人哪里会给她好脸色?”
那个人,自然指的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断没胆量来跟她提分家,必然是那二姨奶奶撺掇的,撺掇她分出去,可不表示会给她养老送终。
“祖母若不收,三姨奶奶一辈子都会惦念着这事不安心。祖母只要在分家时,给三姨奶奶多分点也就不用担心她日子难熬了。”
老夫人眼眶微微一红,“是了是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叶韫已经一身疲惫,连坐起来吃口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梓带着两个大丫鬟绿漪和红罗小心翼翼地帮她洗漱更衣,就这么一点时间,她差点昏睡过去。
看她膝盖上的伤,那该是在长乐门前跪出来的,再看趾头的水泡和鲜血,以及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淤青,这该是背玉衡公主回来时落下的,伤得这般重,可她硬一声没吭过。
衣服褪去,将人小心扶进热水里,叶韫长嘶一声,半梦半醒间,她还不忘吩咐:“绿漪,记得去孙先生那里多要些冰来放在灵堂……”
“好好好,小姐,您睡一会儿,奴婢不会忘的。”绿漪的声音带了哽咽,惹得其他两人也纷纷落泪,怕打扰叶韫休息,谁都不敢出声。
叶韫直到翌日卯时才醒过来,猛地从榻上坐起,神思还有些恍惚。
云梓挽起帘子,绿漪、红罗以及四个小丫鬟鱼贯而入,替她洗漱更衣,叶韫忽然喃喃说:“昨晚,我梦到母亲了……”
所有侍候的丫鬟手下皆是一滞。
她梦到母亲带她赏花、扑蝶,读书、写字。
弱小的躯壳,盛载着一个成年独立女性的灵魂,叶韫从小就没办法像其他姐姐妹妹那样天真活泼,也做不出来那种撒娇卖萌的举动,第一次看这个世界,她都是审视的眼光。
审视这个朝代习俗,审视叶家,审视大家族的人际关系,也审视父母的感情。
在一岁时,她就发现,父母之间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敬。
毫无疑问,母亲下嫁给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父亲心中有抹抹不去的白月光。在她的记忆里,他们一直是分房睡的,直到她五岁时,母亲找到父亲,说,他们这一房,总该要个嫡子,于是他们在一起了两个月……
在前世,叶韫最瞧不上明明不喜欢,还要死耐在一起的夫妻关系,但面对母亲,她没有资格瞧不上。母亲的大智大慧,大仁大义,远远超出了一个家族范畴。
拿她的话说,她会嫁给父亲,当初也只是为了保全叶家,她是喜欢父亲,但绝对没到恬不知耻横刀夺爱棒打鸳鸯的地步,只是当时,她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将自己跟叶家捆绑在一起,免除皇帝外祖父对叶家的猜忌和敌视。
也因为这段婚姻,她被人背后骂成仗势欺人,趁火打劫。
她这一生,承受了太多不该她承受的东西,甚至连母女之情都没有好好体会过。
叶韫至今还记得,两岁刚会走路时,她拒绝母亲的怀抱,三岁习字时,她拒绝母亲手把手教育……从小,她受尽她呵护,却没有履行一个女儿的义务。
每每看到母亲失落的表情,她就在想,母亲想要的应该也是个会撒娇卖萌的女儿吧……
然而这些,她却做不到。
“小姐……”
直到听到云梓的声音,叶韫才回过神。
手指落在眼下轻拭,那是泪。
叶韫怔怔看着指尖的泪,有些恍神。
“小姐,你若想哭就哭吧……” 云梓擦了一把眼泪。
叶韫却笑了,“我没有哭。”
她哪有脸哭?
她也没空哭!
起身,洗漱,换上干净的孝服,走出这方院子,她又是那个坚强却冷漠的叶家四姑娘。
这头方出门,那头,在灵堂帮忙的徐嬷嬷赶过来,禀报:“二老爷和九公子回来了!”
叶韫长出一口气,至少为母亲端灵牌的孝子有了,最后一程,她的丈夫也回来了,这个葬礼不至于太难看。
急匆匆赶去灵堂,父亲叶沛文果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已经在这里了,弟弟叶茂哭得不能自已。
灵堂旁侧搭了棚子,专门给高僧超度用的。
笃笃的木鱼声,伴随着诵经声,成了哭声最好的陪衬。
父亲站在灵床前,一动不动,形容憔悴,却不见一丝泪。
相比于弟弟的惊惶,他并没有一点意外,或许,在母亲将他下狱时,他就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爹……”
叶韫上前,叶沛文回头,眼底青黑,却带了一点宽慰笑意。
“这妆是你画的?”
叶府上下,也只有他女儿有这胆量和手艺了。
“嗯。”
离得近了,叶韫才看清他手上的伤,像是扒过墙,指甲被扣翻了,也许是为了发泄情绪,握拳的位置血肉模糊。
她不知道他被强行关进诏狱时挣扎了多久,挣扎得多厉害,那时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满心绝望,在一切尘埃落定时,只剩下此刻的安静和空白。
当这只手再握住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手时,是不是后悔过,在她生前没有好好地,温柔地握住它。
“韫儿,你带他们下去,我要跟你娘说会儿话。”
叶韫抿了抿嘴,“爹,巳时可能会有人来吊唁……”
“我知道,下去吧。”
叶韫没有再多说,扶起弟弟,招呼了其他人,全部退下。
至于吊唁,真的会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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