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葬礼

    报丧的名单列了一大张,但真正来吊唁的人却屈指可数,连附近住的深宅妇人都看得出来,叶家气数已尽,这更加坚定了二姨奶奶分出去的决心。

    在母亲下葬的前一天,叶家上下终于集合起来,商量分家的事,父亲甚至没有什么犹豫,便道:“要分就分吧,你们不分出去,我也是容不下的!”

    说罢,便离开了。

    父亲一直是个温和的人,今日能当众说出这些话,一定是在狱中大伯父他们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而毫无疑问那是针对母亲的。

    家要怎么分,叶韫不感兴趣,长辈们在,这种事也轮不到她置喙。

    她去了灵堂,父亲果然又坐在那里。

    炎炎夏日,为了让母亲的身体保存得更久,不仅准备了各种香料,冰砖更是没断过。

    扑面而来的寒意,仿佛置身冰窖。

    “爹……”

    叶韫上前,担忧地看着父亲,不过几天时间,他头上已经斑白,形容更是肉眼可见的憔悴衰老。

    他没有说话,而是定定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仿佛所有生气和活力都被夺走了。

    叶韫心脏不规则地跳动起来,莫名的恐慌再次漫上心尖。

    “爹,弟弟还小,还需要您照顾。”

    “爹,祖母年纪大了,经不起打击。”

    “爹,从今天起,您就是叶家的嫡长子,叶家需要您……”

    叶沛文缓缓转头,看向她,空洞的眼神慢慢有了焦距,“一直忘了问,那日,你在城楼上,害怕吗?”

    叶韫:……

    这么长时间,没一个人问过她看着母亲跳下城楼是什么感受,大概因为没人过问,她甚至觉得这本就该是自己默默承受的一部分,连那样的痛苦绝望都经历了,还有什么是自己不能承受的?

    但此刻,所有的隐忍和坚强都被父亲一句话击溃。

    眼泪如决堤的洪流倾泻而出,叶韫痛哭失声。

    叶沛文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就像她刚出生那会儿,哄她入睡时一样。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与知如还是亲密夫妻,会一起抱着孩子哄着她玩,可这小丫头总会丢给他们一个不屑一顾的眼神。

    知如总是又失落又心疼又好笑,最后也只是无奈感叹,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女儿。

    她说这话时,脸上更多的挂着骄傲。

    这双儿女是知如留下的骨血,他当然不忍他们伤心失望。

    “爹会好好的,即便为了你们,我也会好好的。”

    叶韫抬头,泪眼婆娑,“这是您说的,不许耍赖!”

    叶沛文露出微笑,“我何曾骗过你们?”

    分家的结果午饭时便公布了出来。

    祖母没有便宜二姨奶奶,只给了大房四品侍郎朝廷配给的,但他们这些年的私房钱私置的田产店铺可不少,祖母没有跟他们清算罢了。柳氏也是个不计脸面的,连交出来那八百两银子也冠冕堂皇地要了回去……

    至于想要跟着分出去的三姨奶奶,祖母给了她一栋不大不小的宅子,两间足够她养老的铺面。

    三姨奶奶在祖母房外跪地叩头,祖母却没再见她一面。

    当天下午,他们就搬了出去,倒不是说多迫不及待,而是玉衡公主明日就下葬,下葬后,朝廷对叶家的处罚就会下来,若到时再分家,就理不清了。

    太监总管常德福过来,正好看到几辆马车从叶府离开,心下感叹,树倒猢狲散,原来叶家也不例外。

    进了灵堂,上了一炷香,哭跪了好一会儿才传新帝口谕。

    “玉衡公主下葬后,圣旨便要下来了,老夫人可以好生准备准备。”

    “不用等新皇登基吗?”

    即便此刻,祖母还是抱了一丝侥幸心理,说不定新皇登基,会有人替叶家求情呢?

    “祖母……”

    她的反应太过激动,叶韫怕她受不住打击,扶住她的手臂。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叹了一口气,连玉衡公主都不来吊唁一下,可见这些人避嫌避得有多彻底,谁还敢在新皇面前替叶家求情,只怕求情的没有,趁机落井下石,踩着叶家向新皇表忠心的有一大堆。

    老爷若有在天之灵,看到昔日古交如此行事,只怕徒添悲伤,他们又何必这个时候去考验人心?

    提前,也好……

    常德福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叶家老小,怕他们心怀怨怼,招来无妄之灾,于是又说道:“只要人活着,叶家,还有希望。”

    最后这句,只怕是连他自己都不信,但叶家上下还得伏地拜谢。

    常德福回宫复命时,正好碰到从长乐门出来的李昰。

    李昰骑着马,身后还跟了一辆凤驾,常德福心头一动,该是李老夫人进京了。李家打前锋的就老爷子和这位三公子,其余人都是在京都破了之后陆陆续续进的京。

    老夫人进京,那登基仪式也就在这几日了,这时间卡得倒是好。

    按理,禅位诏书宣布当天就可以登基,君临天下,但有玉衡公主震惊朝野的壮举在前,她若不安稳下葬,李家的龙椅也是坐不踏实的,但又不能让李家示弱于人,所以老夫人入京的时间无疑是卡着点的。

    新皇将立,新的皇权争斗已经在暗地里悄无声息地进行了。

    他也是听得消息的,最近各方势力走动得颇为频繁,都在为储君之位筹谋。

    这储君之位,若论军功,非这位三公子莫属,但三公子是李家二郎所出,二郎也是一员猛将,战死沙场,媳妇便跟着殉了情,剩下个独子,是李老爷子和长房带大的。

    储君册立向来遵循立长立嫡的原则,若按此来,怎么也轮不到三公子,那他如今的位置跟当初李家在杨齐皇朝有什么差别,都是功高盖主,常德福都不忍心去猜想这位三公子会遭遇些什么。

    行了礼就打算回宫,李昰却叫住了他。

    “从叶家来?”

    “是的。”

    “叶家现在……如何?”

    这个问题,常德福也有点懵,他不知道三公子具体想知道什么,只得一五一十将叶家的现状说了,但这一五一十绝对不老实,某些地方稍稍有点添油加醋,但又绝对恰到好处。

    他怕叶家对李家心生怨怼,但又希望李家能同情叶家,所以他把叶家分家的消息也说了,还说玉衡公主无人吊唁,也不知道明日出殡有没有人来抬棺扶柩。

    说完,还小心看了李昰一眼,只见得对方脸上平静无波,顿时心里有点没底,现在京都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叶家,上位的李家人怎么可能会放过那边的风吹草动,莫不是自己方才说得太过?

    自我审视之后,确定应该没什么失当之处,这才硬着头皮听候发落。

    “常公公辛苦了。”

    就这样?

    常德福抬头,李昰依然面色无波,他突然有点看不懂这位的心思了。

    常德福一走,长史白慕很自觉地策马上前。

    “把消息传开,玉衡公主以叶家嫡长媳身份下葬。”

    一句话,将叶家分家,和玉衡公主葬礼的事情都说了,有心人自然会挖出其中深意。

    “要不要提点一下那三支叶家分家?”

    “不用。”

    那些人来不来替玉衡公主抬棺扶柩,全凭本心,这不正好是叶家嫡系看清身边人的机会吗?

    罪不及分家的事,是祖父对叶家的心意,如果叶家嫡系想要保留一条支脉,相信祖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他们谁都没料到被分出来的是庶出的长房叶靖安。

    叶靖安虽然是官位仅次于叶老爷子和驸马叶沛文的,但他这个官职可不是凭自己本事得来的,而是曾经的老夫人也就是二姨奶奶的娘家陈家给筹谋来的。

    论本事,他远不及年纪最轻的六房,是以,叶家嫡系真要留一条血脉,那肯定是六房,无论怎么算也不该是大房。如今大房分了出来,六房要再分便不可能了。

    不用审问,最终叶家还是出了一只白眼狼……

    出殡那日,叶家媳妇看着两个刚会走路的稚子,以及满屋女眷,眼泪止不住地掉。

    “玉衡公主一世为国为民,最后竟然连个抬棺扶柩的人都没有。”

    抬棺扶柩,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那该是子侄辈的义务,然而此刻叶家却没有能做这种事的人。

    “陈管家,你在这里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叫几个壮实的家丁来,当心误了吉时!”今日玉衡公主下葬,分出去的二姨奶奶这一房,就象征性地来了个媳妇柳氏。

    如今分出去,她腰板比以前更硬挺了,也更趾高气扬了,竟然敢当着老夫人的面发号施令了。

    “大伯母,我们叶家何时轮到你来做主了?”叶韫扶着祖母出来,就见得如此情形,毫不给面子地怼了一句。

    她的声音本有些软糯,即便怼人也有种温柔的感觉,可就是这样的声音,还配着她娇弱俏丽的模样,却凭空教人心生敬畏,好像她头上那两个发髻就是挽来欺诈人的。

    “我、可是好心好意……”柳氏喉咙不自觉打了个顿。

    “住嘴!”老夫人怒叱一声。

    柳氏不甘不愿地摆出一个老实恭敬姿态:“不是每个分家都像我们一样,他们若要来,早就来了。老夫人,早做打算为好。”

    “谁说没人来的?”

    一名少年踏入灵堂,他的声音分外响亮,那是二叔祖父家的长孙叶昭,他身后跟着十来个叶家子侄,进得灵堂,纷纷伏地叩拜。

    “分家孙叶昭为叶家嫡长媳起灵!”

    “分家孙叶韶为叶家嫡长媳起灵!”

    “分家孙叶霖为叶家嫡长媳起灵!”

    “分家孙……”

    一排排名字报过去,叶家女眷再次涕泪纵横。

    柳氏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数数,自家来的人,还没这三个分家多,不知道又要被多少人嚼了舌根去,失算啊失算!

    叶韫则一一将这些名字记在心里。

    就在准备起灵时,又有一人跨进灵堂,伏地叩拜:“叶家孙叶睿为二婶起灵!”

    睿儿??

    柳氏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一把将自己儿子拉到一旁,怒道:“你来做什么?”他们这一支还要走仕途,可不能让人将叶睿跟本家看成一伙的。

    在诏狱关了七天,叶睿十六岁的脸上挂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少年老成和憔悴,一出来就听到玉衡公主的死,还看到自己这一脉分家出来,心里像被刀子割过一般,从小读那么多圣贤书,最后就干出这种事?

    此刻再见得母亲如此这般,脸色很是不好看,推开母亲的手,愤愤然,“二婶是为天下、为叶家而死,儿子理当为她起灵!”

    “你——”柳氏差点气厥过去。

    “大伯母是不允许堂弟为叶家嫡长媳起灵吗?”叶昭上前,明明只是十八岁少年,目光却分外犀利。

    柳氏这才发觉,几乎所有人都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她若再阻止,只怕得被人给轰出去。

    咬了咬嘴唇,忍了。

    从今以后,路归路,桥归桥,她走她的阳关道,嫡系过它的独木桥,就当她大度,施舍他们一回。

    叶韫不知道大伯父他们是怎么这么快从诏狱出来的,既然都出来了,其他人竟然连上柱香都不来,这家,分得好!

    至于叶睿,这位堂兄的情谊她记住了。

    起灵、出殡,棺木终于抬出了叶家大门。

    三姨奶奶带着一位姑母站在外头,老夫人出门瞧得,长叹一声,“叶檀,送你母亲回去吧,她身子弱,别中了暑。”

    一声关怀的话,将因为分家生出的那点嫌隙化解掉,三姨奶奶跪地,痛哭失声,“老夫人……”

    老夫人摆摆手,“都一把年纪了,好好将息,各自珍重。”

    这一分家,只怕余生她们也见不了几回了。

    送葬队伍出门,原本热闹的巷子里,连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所有人心口都有些凉,还有些苦,但当送葬队伍转入朱雀大街时,所有人顿时傻了眼。

    朱雀大街没有人,但路上却撒满纸钱,一路延伸,直到明德门外……

    京都百姓用他们的方式最后送了玉衡公主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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