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十月,飒爽秋风萧瑟,群山层林尽染。
清晨冷风里,尚扬下了K字头列车,提着简单行李,走出老旧的火车站,黑色风衣被吹得衣角翩飞,脚下踩碎了几片金黄落叶。
跟在他身旁一身休闲运动风的男青年,名叫袁丁,今年刚从公安大学毕业,是尚扬在带的实习生。
两人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位于西部腹地的白原市。
二十多分钟后,白原市原北分局松山派出所。
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会儿,派出所大门紧闭,门卫室里也空着没人。
袁丁拍了拍门,无人响应。
“怎么连个值班的民警都没有?”袁丁问,“尚主任,怎么办?”
尚扬蹙起眉,明显露出不满,说:“先不见面了。我们在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
“行。”袁丁懂了他的意思。
两人找了家普通宾馆入住,言谈举止间像一对错峰来旅游的表兄弟。
进了房间后,尚扬布置了接下来的工作,明确了小分队两名成员,即他自己和袁丁,分别要去做什么,怎么做。
刚满三十岁的尚扬,也是公安大学出身。
八年前,他从公大应届毕业,以全国招警联考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现在的单位。
目前他在某部某办公室下辖某研究所工作,副处级调研员,任某科室主任。
他和同僚的日常工作,是对基层警务建设和公安工作情况进行采样调研。
调研对象主要是各地基层公安局、派出所以及警务室。
调研结果会集结成系统报告,变成部里内部参考的存档,为今后公安队伍的建设提供更真实可靠的依据。
常年出差,于全国奔波。
上礼拜,尚扬带着袁丁,刚从华南某个工业重镇回京,就又受命被派来大西北,对白原市原北分局的公安工作进行实地调研。
行前,尚扬主动向研究所领导报备:“这分局新上来的一个副局兼派出所所长,是我的大学同班,在公大时还住一个宿舍。”
领导问:“怎么没听你提过还有这么个同学?私交怎么样?”
尚扬道:“就是不怎么样才没提过,以前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不太对付,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在学校还经常找他的茬儿。”
领导笑起来,道:“那不是正好?这趟过去,找茬找个够。”
尚扬报备这话多少有玩笑成分,更多只是为了表明同学关系不会影响工作。
领导对着袁丁,开玩笑地说了句:“你负责监督好你们尚主任,既不能让他徇私放水,也不能让他仗势欺人。”
袁丁清楚记得从领导那里出来后,尚主任绷着的表情隐约透出了别扭和尴尬。
白原市的高铁站在建设中,暂时还没通行,当地也没有机场。
尚扬和袁丁两人先从京飞到该省省会,又坐了几小时绿皮慢车,才来到这个常住人口不到两百万的西北地级市。
像他们这种部门出来搞调研,一般根据情况,会采用两种方式。
一种是明察,和当地同志对接,公开透明地开展工作。
另一种就是暗访,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不惊动这边任何部门。
袁丁私心里是更希望用第二种。
结果一出火车站,尚扬就带着他直奔老同学工作的派出所,明显就是想直接和对方碰面了。
袁丁失望地以为,他心心念念的暗访没了戏。
没想到尚主任的老同学竟然这么不争气。
一个该二十四小时为人民服务的派出所,就算还没到正常上班时间,可是光天化日不留人值班,大门紧闭,确实是不太像话。
不暗访他暗访谁?
尚主任临时改主意,很难说是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另外袁丁还直觉,尚主任之前说和这同学关系不好,好像也不是纯粹的玩笑话。
最有利的证据就是,尚主任的手机通讯录和微信好友列表里,都没有这位姓金的所长。
这说明了什么?这对昔日大学同窗,毕业这八年里,早就断了联系。
“这倒没有,”尚扬道,“前年我来西北出差,还顺道来看过他。”
这已经是来到白原市几天后的夜晚,两人结束工作也在外面吃过晚饭,回住处的路上,袁丁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被尚主任当场打脸。
袁丁追问:“那你怎么连金所长的微信好友都没加?”
尚扬从双肩包侧抽出保温杯,拧开喝了几口水。
白原比北京冷,空气也更干燥,来这边以后,他的保温杯几乎不离身。
日常自带保温杯喝热水,在酒店睡觉要套隔脏睡袋,只用自带的洗发沐浴露,行李中备了一叠酒精棉片,手机一天能擦两三次。
说他是洁癖,倒也不至于,但确实和其他直男糙汉比起来,是个精致直。
袁丁听过所里几位女同事凑在一起聊天,开玩笑地说尚主任是研究所一枝娇花。
这评价既毒舌,还准确。
尚扬把杯盖拧好,接着刚才说:“在学校我跟金旭关系就不好,毕业好几年了,还假惺惺地加好友?加了也没话说,根本没这必要。”
袁丁有疑问:“来这边的交通这么不方便,你还来看他?这是关系不好?”
“你在把我当犯人审吗?”尚扬明显被问烦了,语气敷衍道,“不是我自己想来,是另外一个同学约我一起来,我是给同学面子。”
袁丁只得假装信了,道:“师兄,明天干什么?该访的都访过了。”
他们正经过松山派出所,隔着马路望过去,已经晚上八点多近九点,派出所还灯火通明。
尚扬拧起眉来,说:“回去再说,我也得想想。”
这几天里,他们通过一些常规暗访途径,大致了解到了原北分局、特别是松山派出所的相关现状。
怎么说,和袁丁的设想还是不太一样。
派出所辖区的治安非常好,三年来零刑事案件。
普通的民事纠纷,出警速度极快,调解方法灵活机动。
派出所附近的居民和私营店主,对这家派出所及所内民警的评价都比较不错,警民鱼水情这块的工作,可以说搞得相当好。
而尚主任的老同学,那位金旭金所长,也是因为当所长期间表现优异,才在今年挂职兼任了原北分局副局长,主抓社区警务工作。
晚上在宾馆房间里,尚扬和袁丁开了个简短的讨论会。
把收集来的资料对了对,聊了聊关于原北分局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最后才来说松山派出所。
袁丁道:“咱们刚到那天,派出所里没人值班这事,我打听明白了,是附近有个女的报警,说下楼扔垃圾,看见垃圾箱里有裸尸,吓得赶忙就打了110。松山派出所的几个值班民警认为事关重大,都赶紧过去保护现场了,还真不是擅离职守。也跟这片治安好有关系,基层民警应对可能发生的刑事案件,反应太过激了。最后那个所谓裸尸,原来是有人扔废弃充气娃娃之前,没放娃娃的气儿,是个乌龙。”
尚扬道:“这乌龙报案我也大概了解过了,听说为这事,金旭还把那几个值班民警批了一顿。”
袁丁道:“啊?这种事你是从什么渠道听说的?”
“派出所食堂里打饭的一个大姐说的。”尚扬道,“每天不是饭点的时间,她就在她老公的水果摊上帮忙,我去买了几次水果,跟她聊了两次天。”
袁丁恍然道:“我说怎么这两天回来总是有车厘子和蓝莓吃。”
尚扬道:“让你试试结交下所里的片警,没成功吗?”
袁丁不好意思地说:“试了没成,可能我装游客不像,才说了两句,那小片警就让我把身份证拿出来,后来我就没敢再试了。”
尚扬安抚并鼓励他:“慢慢来吧,经验多了就好了。”
袁丁点点头。
“这几天,我早上去公安局家属院旁边的公园里晨跑,认识了一个市局的股长。”尚扬道,“据这股长透露,松山派出所在市局乃至省厅都非常有名,今年很有可能会评上全国先进所。”
袁丁高兴道:“那很好啊,其实我这几天观察下来,也觉得这派出所挺厉害的了,值得一个先进。还说别的了吗?这些股长没什么实权,知道的乱七八糟消息可不少。”
尚扬面露迟疑,道:“就这,没说别的了。”
袁丁察觉到了,追问道:“师兄?你每天都去晨跑,跑了一个礼拜,最后就套了这几句话?”
尚扬尴尬起来,说:“后面三四天换了个地方晨练。那个股长……加了我微信要约吃饭,我感觉不妙,就赶紧跑了。”
“这不是挺好?”袁丁开玩笑说,“你家母上大人隔三差五地催你去相亲,出差路上给你打电话都要提这事。这下正好公私兼顾,任务也完成了,还能找个嫂子,一举两得。”
尚扬冷漠脸看他,道:“男嫂子,你要吗?”
袁丁还没想到对方竟然不是女的,一怔,立刻发出爆笑。
尚扬一脸愤愤,但自己想想这也确实好笑,等袁丁笑够了,道:“行了,说正事……我看,到这儿就差不多可以了。”
袁丁道:“同意,我也觉得可以了。”
尚扬合上笔记本,说:“明天,去跟我的老同学见个面?”
关于原北分局、松山派出所以及金所长本人,都找不出什么茬来。
其实这在近几年的基层警务调研里反而是常态,全国的公安建设步入了科学发展的良性阶段。
这次的调研工作,到此告一段落,尚扬决定和老同学见面打声招呼,就打道回府了。
次日早上,准备出发去派出所。
袁丁对金所长本尊还有些好奇,说:“我看资料里的证件照,你这同学好像也是个帅哥。”
“你这个也字用得很好,”尚扬一向帅而自知,说,“但我和他不是一个量级。”
袁丁拍马屁道:“真的假的?世上竟有人比师兄你更靓仔?”
尚扬道:“是说不是一个量级。他是一百公斤级的选手。”
袁丁:“啊?!这……我不可了。”
世人多颜狗,袁丁也不例外,对金所长的期待值一下子降低了五个百分点。
离数日前过门不入的派出所越来越近,尚扬的内心终于再次感到了一些不自然。
上次他和金所长见面是前年,当时他也怀着这样的不自然,不过那次还有另外一个他们共同的同学一起来,适当缓冲了他和金旭之间的尴尬。
在公大读书那四年,他确实和金旭的关系始终不好,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好几次暗暗戳戳借着格斗训练动过几次手,到毕业前,坦坦荡荡打了一架。
毕业以后,他留在了北京,金旭回到了西北家乡,就再没联系过,间接听到的都是一些零碎消息。
直到两年前,他出差到西北,在另个地方巧遇了大学时的班长,班长以“都来了西北怎么能不去看看老同学”为由,拉着他一起来白原,看望阔别了六年的金旭。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尚扬也是怀着“来都来了”的心情,来与老同学见一面,叙叙旧,客气地聊上几句。
事实上见面到底该聊些什么,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叙旧?公大四年里,他们持续性拌嘴,间歇性动手,到如今大家都已经而立之年,提起年少时这种事,还挺丢脸的。
那说说现在,他表扬下老同学,在基层工作做得很好,再恭喜一下,祝贺对方升职,熬了八年终于当上了副局?
以他们俩的关系,这话从尚扬口中说出来,难保金旭会不会认为是在讽刺他。
不然就还是单纯一些,关心一下金旭的身体健康。
念书时,但凡列队,一眼望去,最显眼的就是金旭,他个子很高,超过了一米九,还拥有班里男生都很羡慕的绝佳腹肌。
两年前见面时,他发福得严重,那么高的个子,体重超过了一百公斤,可想而知,站在尚扬面前简直像是一座小山。
班长也很吃惊地问他,怎么这样了?
他回答说,生病在吃药,药里的激素导致发胖。
但究竟是什么病,他始终没有明确说出来。
尚扬和班长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们这位老同学,一向不是爱表达的性格,话很少,秘密很多。
又是近两年没见,金旭在工作上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前景大好,想来身体应该已经好了起来,激素药应该也停了,那大概也能瘦回去一些?
松山派出所的民警接待了他俩,他俩出示公安证件,当然不会说是来调研,而是尚扬说:“我是你们金所长的同学,来看看他。”
“金所长出去了。”那民警显然有点纳闷来看同学为什么不先电话联系,但还是很热情地请他俩到二楼办公室坐,还泡了茶。
眨眼又来了位副所长,自我介绍叫张志明,三十五六岁,和蔼可亲,能说会道,很会来事儿。
尚扬和袁丁对松山派出所已经太熟了,对张副所长的工作经历也很清楚,是位擅长调解民事纠纷的老片警。
张志明道:“金所长有点事去了分局,很快就回来。”
袁丁道:“您忙您的,我们跟这儿坐着等就行。
张志明笑着打哈哈,还是陪着没走的意思。
袁丁都感觉得出来,这位副所长比先前那位民警眼尖得多,八成是猜到他们俩是“上面来的”,他俩不主动提,人家也不会说,反正给足面子,横竖不得罪你们。
尚扬只打过招呼就不再开口,袁丁便自觉地和张志明尬聊起来。
正说着,楼下忽然吵嚷起来,一阵乱糟糟的闹声里,一个上年纪的女声嚎啕哭着,还夹杂几句方言:
“你们这些警察互相包庇!”
“叫金旭出来!”
“派出所所长更不能知法犯法!”
张志明顿时一凛,这个季节里冒出一脑门的汗,说:“我下去看看。”起身就走了。
尚扬和袁丁没太听懂方言,但也都感到很意外。
偏偏在他们结束调研要离开白原市的这一天,竟然横生枝节。
他俩到窗边,朝外面看去。
楼下派出所院内,一个面容憔悴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年妇女,正激动地对着民警,比手画脚地用方言激烈控诉,几个年轻警察围着好言相劝,也没什么效果。
三五个来派出所办事的群众在一旁围观。
张志明急匆匆下去赶到,也上前去劝阻那老阿姨。
袁丁道:“我刚才好像听她说什么,所长怎么了?好像是在说金所长?”
尚扬:“……”
到底是老片警很有一套,很快那妇女就不再吵嚷,抹着泪,跟着张志明到旁边坐下,看起来是能正常对话了。
围观群众也四散而去。
尚扬和袁丁下了楼,站在旁边听了听。
那妇女说方言的口音很重,尚扬实在是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
刚才接待他俩的那位年轻民警过来解释了一下。
这位阿姨两天前来报过一次案,说儿子失踪了。
接案民警按正常流程受理,随即也做了调查和寻人工作。
她儿子是个无业游民,没工作,还爱赌博,这阵子对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人提起过数次,说赌桌上欠了钱,还不起,想出去找个门路,赚点钱再回来。
民警调取了他住处的监控,发现一周前的早上,他独自提着行李包出了门,在小区门口打车,去了长途车站,买票去了外地。
像这种情况的暂时失联,是常见的情况。
民警把结果告知了阿姨,当时阿姨也接受了。
过了还不到两天,她不知道从哪儿听人说,她儿子以前得罪过派出所的金所长,前不久还有人见金所长当街恐吓过她儿子,警察都是一家子,没准她来报案,警察根本就没替她找儿子,只是糊弄她一下。
老年人容易偏听偏信,她听了这些话,就起疑心,怀疑是金所长把他儿子抓起来了,今天就上门来闹着要派出所把她儿子交出来。
那民警无奈道:“不过也说明她还是支持我们工作,信任警察,不然也不来咱们派出所闹,直接去市局闹,更没法收场。”
尚扬听那老太太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听得头疼,便出去到院子里透气。
袁丁也跟着他出来了。
张志明现在分身乏术,顾不上理他们俩。
“这叫什么事儿啊?”袁丁回头看,那阿姨拉着张志明不停地哭诉,袁丁道,“毕业前我还想过报考基层单位锻炼一下,还好没有,要是遇上这种事,我当场就歇菜了,没准比这阿姨哭得还大声。”
尚扬没说话,微抬头看天,轻叹了口气。
派出所和警务室,多数时候每天就是在处理这种一地鸡毛的工作。
八年前的招警联考,金旭的成绩和尚扬相差无几,加上在公大时各项综合分加成,他其实有不亚于尚扬的职业选择面。
他的户籍生源地就是白原,白原所在省的公安厅某个部门一度很中意他,省厅的电话还直接打到了公大要人。
最后他还是回了家乡小城白原,从一名基层民警做起,这是他自己的意愿和选择。
那时临近毕业离校,尚扬和他保持着不咸不淡互相不搭理的关系,基于四年同窗同寝,却也会稍稍替他这种做出选择感到可惜。
如今八年过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一辆警车从门外开了进来。
尚扬和袁丁都抬头看过去。
车前挡风玻璃反光,看不到车里两个人的脸,副驾的那个轮廓圆胖。
尚扬暗道,比前年还是瘦了不少。
那警车一开进派出所大门,车轱辘像打滑似的,紧急转了向,最后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停在了花圃边上,差一丁点就要擦到车头。
副驾的警察下了车。
尚扬注视着他,心里盘算着开口该说些什么。
那位着制服的警察侧身下车,又背对着这边,关上副驾车门,对还在车里的驾驶员说了句:“我出去买包烟。”
尚扬:“?”
那圆胖警察回过头来,是张陌生面孔。
尚扬:“……”
警察只看了尚扬和袁丁一眼,就出门买烟去了。
驾驶位那边的车门打开,一只警用皮鞋从车内探出,缓慢地踩在了地上,而后,这警察才下了车,车门关上,现出一张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的脸。
尚扬:“……”
那警察站在车旁,对这边的尚扬露出一个笑脸。
尚扬也对他笑了笑。
袁丁终于信了尚主任的话,这对老同学的关系确实是有点问题,看这一见面就不约而同露出的双双尬笑。
不过,尚主任怎么能骗人呢?金所长!分明就是个大帅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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