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十分早慧的孩子。
世人总认为多子多福,且愈是穷的人愈是这样认为,他是家中的老三,上头有一个大哥,一个二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与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弟。
帝都一夕变幻了日月,那一天,他们的父亲走了几日的路,翻过了两座山,进京卖山珍,就此无辜横死在了街头,再也没有能够回来。
孤儿寡母,日子难过。母亲无法,只得先卖了二姐,再卖了四妹,可日子仍旧是无法供起一家人。大哥十二岁,原本是在读书,现在也读不下去了,跟着个木匠师傅当学徒,五妹是家中仅剩的女孩儿了,母亲舍不得,小弟还在吃奶……他听说男孩子卖的价格会更高些,于是,也不知是憋着怎样的一口气,竟是自己跑去了邻镇牙行,将自己给卖了。
他的运气挺好。
挂了签的当日,便有人买走了他,出了好大的一笔价钱。他算着数,不无欢喜的想,有了这样一笔钱,母亲与弟妹,便可好好地活下去了,便是大哥,也可继续读书,大哥聪明,十年之后,没准他们家,便能出一个状元。
买走他的是两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人,他们风尘仆仆,除他之外,身边还带了三个孩子。
其中一个男孩子,年纪好像与他差不多,不知是否是因为赶路奔波,此时正伏在马上睡着,还有两个小孩子,都才在襁褓之中,他根据照顾自家小弟的经验,判断这两个小孩子,大约也才刚出生了几日的光景。
带着两个孩子的男人打量着他,似乎有些惊异。他道:“这倒是歪打正着,谁能想到,这样偏僻的小地方,竟然能有这样根骨的好苗子!林兄一身绝学,从此不必忧虑弟子了。”
另一个男人牵着他的手,似乎也很满意。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忽然便道起了别。
姓林的男人说:“今次一别,此后也不知能否再见,衣兄珍重。”
衣姓男子一抱拳,郑重道:“珍重。”
男子翻身上马,抱着的婴儿被护在他身前的襁褓之中,眼看着他就要策马离去,林姓男子却又忍不住出声喊住了他们。林姓男子问道:“衣兄,可想好这孩子的名字了?”
衣姓男子道:“他有名字。”
林姓男子道:“可他或许,此一生都不能够再光明正大的用他真正的姓名。”
衣姓男子沉默。良久,方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他出生的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雪。”
天地静默。仿佛连刀兵之声都温柔了许多。
“人生百年,不过朝暮。”衣姓男子似有悲意的低笑了一声,说道:“既然他的舅舅,表字于归……”
衣姓男子的话并未说话,林姓男子却似明了了一般,目送着对方带着两个孩子策马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方转过身来,揉了揉身旁小孩子的脑袋。
“相去日已远……岁月忽已晚。”
林姓男子叹息着笑了笑,对他道:“不如,便为你取名为‘远’吧。”
“裴远。倒是一个好名字。”
男孩认了姓林的男人作师父,男人带着的孩子便成了他的师弟。他忘记了从前的名姓,从此以后,只是裴远。
他的师父给师弟取名叫林榕。师父说,师弟是他长姐的孩子,这孩子可怜,一早没了爹,母亲又在生他的时候受了惊,就此血崩离世。裴远听得心疼,他想到了自己同样也在襁褓之中的幼弟。
也不晓得是否有些移情的作用在,裴远从小便格外的疼爱师弟,仿佛要将他所不能够与自己亲人所一道经历的时光,都补偿给小师弟一样。他的师父有时也笑他们,说是亲兄弟也要打架,竟是都比不上他们那样亲近。
裴远并不善言辞,平素有心讲个玩笑话,都能够讲到冷场,此时听见师父调侃,自然也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幸而小师弟活泼,笑着接道,说,可不是么,师兄得罩他一辈子的。
他抬起眼眸,正对上了小师弟灿烂的笑颜。林榕问他:“对不对呀,师兄?”
于是他点头,虽然仍旧没有说话,但不论是在别人的眼中,还是在他自己看来,他都是应允了这个诺言的。
裴远十八岁的时候,他的师父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受了很严重的伤,从此一代宗师,成了个每天三顿药的药罐子,幸而师父看得开,将随身佩戴的断水剑正式传给了大徒弟后,便专心在隐居之处养起老来,他不掬着两个徒弟,也不怎么过问外界的事情,林榕想外出闯荡,老头潇洒的挥挥手,告诉他们江湖险恶,要小心保重。
那一年,林榕才十五岁。
裴远不放心,终于还是陪着师弟一起离开了。
林榕模样生的好看,性格又活泼洒脱,走到哪里都很容易获得人的好感,初入江湖没多久,便收到了一堆的表白,表白的人男女皆有,江湖儿女本便淳朴豪迈些,有些表白信甚至写的还挺肉麻,林榕咂着舌和裴远念,最后都被裴远黑着脸团在一到丢进了炉灶。
裴远想,他应该是喜欢小师弟的。要不然,为什么看见别人和小师弟表白,他会那么的不悦呢?
时间一晃三年过去,在林榕十八岁的那一年,他兴冲冲的和裴远说,自己可能喜欢上了一个人。
林榕一直都像个小太阳,可欢喜兴奋到眼中仿落星辰,这还是头一回。
裴远说不清楚自己当时的心情。但总之,不大好受就是了。
又七年后。
人在江湖,难免招惹仇家,有时自己都未必明白缘由,便已经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有人出高价给森罗楼,要买裴远的头颅,他一路上与那些杀手斗智斗勇,最终却还是不敌,被逼到了山崖边上。
裴远选择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倒不是他有活命的把握,他只是想要多少保全一点自己死前的尊严。
大抵是命不该绝,山崖中间生着一从矮树,将裴远的衣物勾住,他那时失血昏迷,并无甚知觉,后来衣物受不住重量,他再从山崖的斜坡上滚下去,虽然摔伤了头,但总算是捡回来了一条命。
几日之后,裴远勉力睁开眼睛,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有无数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又消失,最后彻底的搅成了一团浆糊,他揉不开那一团浆糊,也无力去揉……混乱的记忆只要一用力去想,他的脑袋就疼的好像要炸开来一样,这么多年来,被刀砍被剑刺,多重的伤都能忍住不吭声的剑客,大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因为头疼而□□流泪。
“别害怕。”
“放松下来……会觉得舒服一些的。”
那个救下他的人任由他死死的攥着自己的手,另一手还不忘轻轻的抚他的背以作安慰。裴远那时眼前总阵阵黑蒙,头又疼,哪里有心思去管救自己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只记得,那个人的声音很好听。
温柔又安静。
听见的时候,好像自己的心也能够变得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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