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是故人

    晏清三十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衣尘在新婚后不久,抛弃了爱人,从此失踪不见。

    魔宫不知为何,烧起来了一把大火,葬身地宫的教众,不可细数。

    这一些,若是放在往常,每一件单拿出来,都是令人震惊感慨的大事情。

    但偏偏,与晏清三十三年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情相比起来,其余的这一些,都变得不是那么的重要了起来。

    晏清三十三年,朝廷与江湖,在某一种程度上,正式的撕破了脸面。

    薛氏百余年前得天下,很大程度上得利于薛氏先祖出身江湖名门。也因为这一缘故,当年的薛氏先祖,曾经立誓,朝廷不会为难与干涉江湖武林的自由与规则。这一句誓言,经历百年风雨,不论私下如何,至少,在明面上,一直都是被皇族维持住的。

    直到,江湖第一的暗杀组织森罗楼,接了不知道谁下的单子,以至于晋王在不到一个半月之内,接连遇见了四场刺杀。

    晋王为此夜不能寐,入宫同晏清帝哭诉。

    晋王道:“都说森罗楼一旦接了差事,便是必定要完成的。生死有命,若儿臣命该如此,也没有什么好不平的。只是,这般按着森罗楼的规矩算,今日他们接了重金,便前来刺杀儿臣,待得他朝,倘或再有什么稀世奇珍,他们又当行之若何呢?”

    晏清帝:!

    晏清帝仿佛是被晋王一语惊醒的梦中人!

    是啊!虽然森罗楼只是单纯的负责接单杀人,甚至背后重金下单的人,很有可能来自于朝堂势力,但是……凭什么森罗楼,就有胆子,敢接这个单呢?

    今天森罗楼敢接受刺杀皇子亲王,明天,他们是不是就要杀到他这个皇帝的头上来了?

    帝王的卧榻之侧,最不容他人酣睡。在意识到自己这个天下之主,在那些所谓的江湖人眼中,单纯只是可以用钱财珍宝去计量交换的“商品”之后,晏清帝从前对于江湖所有零零碎碎,似乎可以被带过的不满,终于一次性全部的发作了起来。

    既然而今国无外患,那就是时候,好好地整顿整顿内里了。

    帝王的厂卫行动迅速,令人猝不及防,几乎在一夜之间,便逮捕了当时身处于京中的大部分江湖人士,裴远比较的警觉,在察觉到不对劲的第一时刻,便及时用轻功翻窗逃离了。第二日,太阳还未升起,厂卫便已在各个街口戒严,——对于漏网的鱼,自然是能多逮一个,便多逮一个的好。

    裴远被逼的无法,只好先将手中从不离身的长剑,暂时藏在了一处巷尾堆着的柴堆里。他换了衣物,装作一个寻常的外乡人,好像若无其事的,随意捡了一家早餐铺子,坐了下来。

    而今的情况,裴远其实也没有什么食欲。他随意的点了碗粥并两个包子,低下头一边吃,一边思索着,接下去,应该如何从戒严的帝都脱身。

    令他意想不到的,裴远忽然听见了一道,曾经十分熟悉,现在即使有所改变,但却依旧能够辨认的出来的声音。

    ——是路筠。

    二十出头的青年,似乎连说话的语调都是充满了朝气的。他显然是熟客,老板娘一抬眼见到他,便已经明了的笑着问道:“仍旧是打半罐甜豆浆,再配两个芝麻馅儿的梅花糕?”

    路筠点头,想了想,他补了一样,说道:“今日再打一份豆腐花吧。我家那位,昨天晚上提了句,似乎是有些馋豆花了。”

    老板娘迅速的将路筠要的东西打包好。大约是因为几乎每天都见的缘故,两人真的已经很熟悉了,老板娘也敢同路筠开玩笑。她道:“令夫人近来,胃口似乎好了些?”

    路筠笑着点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道:“他呀……就是嘴馋。”

    老板娘看着眼前年轻人明显小夫妻情浓的模样,心里也开心,一开心,便忍不住要念叨。她同路筠说:“难得菩萨保佑,你家夫人如今身体好些。要阿婶说呀,你们也很该趁着这会儿,抓紧要一个孩子……”

    路筠摆摆手,不置可否道:“孩子什么的,随缘吧。不着急……”

    老板娘不满,说路筠:“你这孩子,阿婶和你说心里话呢!你可别不当回事……”

    路筠:“好好好!阿婶我知道啦!呐,谢谢阿婶,钱我放这里了,——我真的得抓紧回去了,要不然,我家那位起来没有早点吃,该委屈啦!”

    老板娘:“……”

    老板娘看透了,挥手道:“去吧去吧。阿婶能不知道你,天底下的媳妇儿就数你家的最宝贝,唉,年轻人啊……”

    眼看着路筠提着早点离开,裴远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不住,起身快步追了上去。

    其实,细想起来,他与路筠……委实也称不上一句“故人”。

    裴远和路筠并没有什么交情,他们向来是相看两相厌的。若真要说,路筠和他一定有什么关系,那大约就是,他们之间,曾经连着衣如雪这个人。

    衣如雪……一个可以让两个心底里相互讨厌抗拒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相处了近三年时间的人。

    想要追上路筠,完全是裴远一念之间的冲动。

    ——他克制不住自己。

    在衣尘消失之后,这个世界上,似乎再也没有人,能够与他说起……阿雪了。

    裴远太想念衣如雪了。

    想念到每一个与衣如雪有关的人,都可以成为引他上岸,让他暂得喘息的救命稻草。

    裴远一路跟在路筠的身后,他加快步伐,想要赶上路筠,但是随着天色渐亮,街上的行人渐渐的多了起来,裴远跟过了路筠快两条街,却始终与路筠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裴远不确定,路筠是否是发现了自己。

    以路筠的武功和天赋,发现他,似乎也并非难事。

    裴远已经跟着路筠走到了帝都最繁华的街市,此处相对两条长街巷中,尽是达官贵人的宅邸,甚至坊间百姓笑称,走在这条街上,随意撞着个人,至少也得是正四品的官员或其家眷,可见贵人云集。

    若是平常,……也不必说什么平常,便是换了昨日,裴远也是不会忧心这一条街的。

    但偏偏,就在昨夜,皇帝下了令,搜捕帝都之中的江湖人士。

    裴远迟疑了。

    和路筠叙旧的兴致,似乎并没有人身安危来的重要,那尚不足以令裴远冒险。

    况且……裴远心里也明白,自己单方面的想要找路筠叙旧,路筠却未必想要见他。

    于是,裴远顿住了脚步。

    再一转眼,路筠的身影消失不见。

    裴远颓然的转身,漫无目的的,竟是又走回了先前的早点摊位。

    不知怎么的,虽然没能和路筠叙旧成功,但裴远就是有一种,想要了解路筠近况的渴望。

    他同摊位老板娘说,方才来买早点的那位公子,似乎是他从前同乡,只是当初路筠还是个孩子,现在长大了,他瞧着是那个人,但相隔多年,实在不敢冒然相认。

    话说着,裴远问老板娘说:“那位公子……现在过得好么?”

    老板娘虽然同路筠相熟,但这相熟,终究也只是和顾客的相熟。路筠的私事,老板娘也不可能去问的太多。现下听裴远提起来,言辞恳切,好像是真的很关心路筠的样子……老板娘想了一想,便说道:“小路公子啊?小路公子他过的挺好的呀!”

    老板娘细细的和裴远数着路筠的好。她道:“小路公子人挺大方的,三天两头的会多给我们些钱,人也好说话、懂礼貌,又常光顾……哦,对了!小路公子同他家夫人,感情也是好得不得了!要我说啊,这世上的男人,总是爱使唤媳妇的多,像小路公子那么疼夫人的,我活了大半辈子,小路公子还是我见着的头一个……只是,可惜啊。他家夫人,似乎是身体不大好……具体啊?具体的也不清楚,不过听着,似乎身子虚的很,肠胃都不怎么好克化的,三天两头就要病一病,——所以小路公子来,每回豆浆都只打半罐,约莫也就是给他家夫人尝个味儿,解解馋。……哎。是啊,小路公子同他夫人,好像都爱吃甜口,但这儿地处北方,爱甜口的人少,也就我们这一家卖,大多是做做熟客,都是身在异乡的人么,就是贪图这点家乡的味道了……”

    老板娘絮絮叨叨的说着,裴远初时听得仔细,后来便没有兴致了。

    听来听去……裴远想,他来这里,原也不是为了听路筠如今,过得有多么好的。

    大抵是因为他自己始终生活在悔恨之中,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所以,在心底的某一面,便也卑劣的希望,路筠和衣尘,甚至所有和衣如雪有关的人,都能够同他一样。

    否则……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无法自拔的沉溺其中,如此难过呢?

    裴远知道,路筠对于自己的师父,有着很深的感情。

    深到……或许已经超越了亲情,渴望独占的感情。

    在重遇路筠之前,裴远一直都觉得,路筠,在衣如雪这件事情上,应该要比他更加走不出去。

    然而,实际上,除却路筠的妻子身体羸弱多病之外,他的生活,听起来是如此的美好。

    相爱的妻子,富足的生活,就连人本身,也是年轻而充满朝气的。

    先前裴远从未留意过时间,年龄对于他而言,一直都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但就在此刻的一瞬间,他蓦然颓废。

    这一年的裴远,三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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