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桁此话一出, 除了守在门后的禁卫以外,所有人全数震惊。
进士考如今不过存在了三四十年,三年一次, 每一次的主考官都是葱当代极富盛名的大文豪中挑选。
但这些人固然是文豪,却不一定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
就像上次进士考的主考官,当初不过是个礼部侍郎罢了。
主考官在科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所以每次科考前,各种来头不小的“后门”人物都会纷沓去主考官门前进行考前拜访,许多主考官声称凡为考试而来的一概不见。但小人物固然可以这么打发,可还有许多位高权重的宾客,连主考也得罪不起, 不得不见又不得不听。
但姬桁不一样。
姬桁本身就是位极人臣的那一位。
他有这个胆子去做这种旁人想也不敢想的事,也敢去打破曾经有些固有的古板形态。
守在一旁的宫人们已经傻眼了,但转头看见姬桁的脸色,发现姬桁并不是开玩笑的这么一说,当即不敢耽搁的直接去回皇帝。
倒是下边的学子, 骤然沸腾了起来。
尤其是那些真的胸有沟壑, 却前途迷茫的学子。
这些人, 有些是十余年二十余年寒窗苦读的贫寒人家, 但也有极大部分,是修养极好文采亦然出众的富家子弟。
总归姬桁此举便是告诉所有人,他要公开公正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去定夺这次的魁首, 这是绝大多数人最愿意看到的场面。
当然也有人骤然紧张了起来。
比如之前被传已经定了状元之位的张相之子。
外边言传张文栋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这点着实有些夸张,但也没有太夸张。
张文栋认识字也会背文章, 但也仅此而已。
张家娇生惯养的嫡子,远不如家中几位庶子出众。
张文栋与姬桁差不多年纪, 但看到姬桁却怵得慌,如今听姬桁这般一说登时便慌了神。
姬桁说要当场阅卷。
怎么阅?
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每个人的卷子通读一遍,然后让所有人进行定夺?
张文栋想起自己适才苦思冥想却依旧狗屁不通的文章,一张脸刹那间白了。
外边怎么传他都不重要,但这文章若是真的被读出来,那他的脸可就没地儿搁了。
但片刻后,张文栋又陡然松了一口气。
姬桁说当场阅卷,字面意思,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迅速阅卷而已。
大齐科考不糊名,但姬桁阅卷根本不看名字。
姬桁看书极快,尤其这些年每日都要过目无数张折子,一双眼睛更是无比毒辣。
更不说姬桁这种在官场沉浮了将近十年,这些学子们提出的政论,在姬桁看来,大多数都幼稚且浅显的很。
所以那些本来格外兴奋,本来觉得此次科考有望的学子,慢慢的又心冷了下去。
当场阅卷,又不看名字,确实公平。
可姬桁又真的担得起主考官的名头?
姬桁不是人人称颂的儒士,当初入得官场不过是借着姬家的门荫,他手握人人惧怕的北衙军,也许是个称职的将才,但若是论文学,姬桁又有几斤几两?
更不说姬桁阅卷的速度,着实快的离谱。
这般速度,不说仔细评判思考,就连看完都觉得勉强。
但没人敢在姬桁面前嚷嚷一句。
姬桁此人明明格外年轻,但却极具威压,更不说当场阅卷这种行为,已经让许多学子在震惊之余放下了许多偏见。
整个大殿里静的可以听见众人的呼吸声。
整整几个时辰,就算饥肠辘辘也没有人离开,所有人紧紧盯着姬桁,直到姬桁看完最后一份答卷,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漫长的几个时辰过去,所有人的心骤然又提了起来。
姬桁闭了闭微微有些发酸的双眼,继而再睁开的时候又恢复了以往冷静的模样。
进士考二十名额,姬桁便挑出了他认为最满意的三十名。
姬桁以自己一人之名直接定了前三十,他也不着急,在许多人想象中铁.血手段的姬桁,实则总有中慢悠悠的懒散。
将这三十张全数选出来后,姬桁这才不紧不慢的去看上边的名字。
不出意外,姬桁看到了蔺臣,也看到了季瀚池,还有一些他早就预料到的名字。
三十份考卷,其中真正的贫寒学子,只不过五六人而已。
姬桁没有意外。
虽说外界都言进士考实则依旧是给权贵们的入仕之道,因为主考看的是考生的名字而非所写的文章。
但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大齐科举设有明经,进士,三史等等科目,且考中进士后还得经过吏部选拔,看似灵活又普及,却不尽然。
常科的考生有生徒和乡贡,生徒是在国子监州学和县学各地学馆入学考试合格的学生,乡贡则在乡学私塾读书,再通过府试州试后的学子。
生徒无疑全是官宦子弟,乡贡则几乎都是地方世家或者庶族富人。
真正的贫寒学人家,温饱尚且不法保证,又何来条件读书,又也许有家境贫寒却砸锅卖铁也要供男丁读书,但绝大多数书籍由世家垄断,书籍何其珍贵。
与姬桁所料不差,三十个名额,贫寒学子五六,顶级世家且还是嫡子的也不过五六,其余大多都是官宦人家的庶子,亦或者是那些赫赫有名的地方世家。
总领太监拿着姬桁挑选出来的文章,怎么都不敢唱名,抖着嗓子央求姬桁,
“将军,也于理不合啊!”
进士考的名字,是七天之后才放出来的啊!
哪有考完马上就唱名儿的!
但姬桁面色淡淡,神色不变,
“念。”
总领太监手指一抖,苦着脸当即不敢再异议,只能扯着嗓子将这三十个名字一一念出来。
被念到名字的人面露喜色,没有念到的人却是脸色越来越沉,直到全部念完,许多人发现蔺臣与季瀚池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三十名中大多数依旧是官宦之子,终于有人憋不住了。
在座的学子里,有许多便是当初跟随单玢上书姬桁,却被姬桁打入牢中的学子,对姬桁又恨又怕,本就存了偏见,此刻一想到自己入仕无望,顿时生出几分悲怆的绝望。
也竟然敢大着胆子质疑姬桁,说自己不服。
姬桁半点没有被冒犯的生气,像是早有预料一样。
匪夷所思的事情做多了,姬桁也完全不在乎多做几件,他甚至笑了笑然后骤然冷声道,
“拿下去,全部传看。”
那学生陡然一哑。
其余人看向姬桁的眼神又蓦然一变。
三十份答卷,待所有人传看完后,却再无一人异议,那质疑的学生已是脸色惨白无话可说。
他们不相信姬桁有胜任主考的文采,也不觉得姬桁有欣赏他们文章的水平,可如今看完后,却不得不服。
五百答卷,姬桁阅卷的速度快的让人震惊,可选出来的答卷也依旧准确的让人震惊。
姬桁还给了那些未曾选上的学生最后一次机会,
“若是觉得自己好过这些,报出名来,正好让所有人一起来评评”,他瞧着那名质疑他的学生,“可否?”
那学生哪里还敢再说话。
他是家中砸锅卖铁供出来的读书人,也写的一手好词好诗,进了这长安后看惯了那些酒肉纨绔,从此便眼高于顶自以为这就是世家子弟的真实面貌。
可事实证明,人的眼界总是过于狭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家弟子并非各个都是无能之辈,贫寒子弟也不一定各个都是被掩盖的沧海明珠。
再无有人异议,姬桁抬了抬下颚,半晌后有宫人再次捧着卷宗进来。
与今日一样,这是姬桁两日前选出的三十份。
每考一场,姬桁便看一场,如今这整整九十份案卷,其中竟然有十三四人的名字出现了整整三次。
这次姬桁不用解释,许多人已经大抵明了,这十七八人已经是板上钉钉。
但也没有人再质疑姬桁前两次的选人,有些自视甚高的学子,此刻开口已是变了称呼,恭恭敬敬的喊姬桁一声“将军”,自我称呼也变成了“学生。”
姬桁命人将这九十份答卷尽数送往礼部,再让礼部从里边挑选出最后的二十人。
而最终放榜的时间,与之前一模一样是七天之后。
姬桁选出了大范围人选,而最后的决定名额,还是由礼部决定。
再无一人能挑出姬桁的过错。
月华已经初上,姬桁不管外边如何,学生们已经相继离开,姬桁揉了揉鼻梁,闭上了酸涩不堪的眼睛。
耳边纷争散尽,恍惚间似乎又听见了灵鹫轻柔的声音,
“我望着你可以活得自私一点。”
原来活得自私便是这样的感觉。
想要活得自私原来是这般简单。
姬桁突然笑了笑。
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宫人悄然而至,低声嗓子与姬桁道,
“将军,陛下在宣政殿,等了您半晌了。”
姬桁眼中重新恢复了以往的冷漠与晦明不定,他忙碌了一整天,此刻又累又乏,但依旧淡淡的应了一声。
“知道了。”
前往宣政殿的途中,姬桁没有去想一会儿要怎么面对皇帝,也没有想其他,他想起了灵鹫,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也不知道他的小侍妾在做什么。
三日不见。
再等片刻,他就可以回去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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