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

    虽然苗慧总说态度再好也没有用, 但到周六上午，林青青还是卖出去了一件白色汗衫。

    买衣服的是个中年女人，她周五来过一次，让林青青把成衣柜台的夏衣拿给她看了个遍, 但到最后她都没有下定决心买哪件衣服, 转到了布料柜台。布料柜台的何大姐将刚才的事看在眼中，懒得搭理对方, 指了几样便宜又不用票的布料给她, 让她从那里面选。

    但看来看去，中年女人还是什么也没买, 空着手走了。

    中年女人走后，苗慧又教导林青青一番, 林青青也不生气，只虚虚应着。谁知道休息一天后, 周六中年女人又来了, 还和林青青攀谈起来。

    原来对方是因为丈夫马上要过四十岁生日, 她看丈夫的衣服上有了补丁, 所以想买件衣服送给丈夫。只是她家境不大好，手里布票也有限, 买不了褂子, 只能买件汗衫。只是她有些拿不准买成衣还是布料。

    林青青听后先问她会不会做衣服, 对方苦笑了一下说“会一点, 手艺不大好。”

    林青青问了她丈夫的尺寸，给她算了下买布料找人做要花的钱, 然后从柜台里拿了件便宜的汗衫说“算下来你找人做，价格只比这件衣服便宜一毛多，当然, 做完汗衫后你可能能得到一些零碎的布料，但成衣版型会比买布料找人做的衣服会挺括一点，穿着也更显精神。”

    中年女人也是犹豫这一点，她家里孩子多，所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丈夫两三年做不了一身新衣服。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想在丈夫四十岁生日的时候给他买件衣服。

    想到丈夫四十岁了，也没穿过什么好衣服，中年女人狠下心说“就要这一件吧。”

    林青青收下钱和票，将衣服包给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一走，苗慧又嚷嚷起来“你看看你费了两天口舌，她才买了这么件最便宜的衣服，至于吗”

    “但我要是不费口舌，她连这件衣服都不会买不是吗”林青青反问，“如果每一个顾客进来，都抱着这种想法，那我们柜台还能卖出去衣服吗”

    苗慧撇嘴说“衣服卖出去又怎么样跟你有关系吗”

    苗慧的想法，也是这时候大多数售货员的想法，干好干坏都是拿那么点死工资，上班自然没有积极性。也因为这样，改革开放后私营企业如雨后春笋冒出来，而抱着老想法的国营企业却纷纷倒闭。

    当然，想调动苗慧她们的积极性也很简单，设置奖励措施就好了。

    但林青青现在什么成绩都没做出来，说这些话还太早，所以她没有用言语反驳苗慧的话，只淡淡笑了笑。

    上午林青青又接待了几个顾客，而苗慧一直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作。

    事实上，自从林青青调到成衣柜台后，苗慧每天上班都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接待顾客成了林青青一个人的事。对此林青青也没有说什么，反正顾客少，她一个人也接待的过来。

    不过在林青青接待一个年轻女人的时候，苗慧倒是动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语气难得热情“同志，您是要买什么”

    年轻女人想买一条布拉吉，林青青正拿着条白裙子给她看，心里虽然疑惑却没有转头，直到谢巍的声音响起“看衣服。”

    林青青愕然转头，张口正要说话，却听面前的女人说“我还是再想想吧。”

    林青青不得不转回头微笑着说“没关系，您考虑好了再来。”

    她神色温和，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气，这让年轻女人愣了一下，也笑了笑说“谢谢。”转身的离开二楼门市部。

    女人走后，林青青将衣服挂到身后木板上的勾子上。

    林青青和顾客交谈的时候，苗慧也在和谢巍交谈“同志您想买什么样的衣服我可以给您介绍一下”

    她脸颊微红，神情看起来羞涩又大胆，又含着几分期待。

    谢巍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奇怪，而且他本来就是来找媳妇的，便指着林青青说“不用了，我找她。”

    苗慧闻言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说“同志您可能不太清楚，她是刚来的新人，没我了解得清楚。”又对林青青说，“我想起来有件衣服落在仓库没挂出来，你帮我去找一下”

    苗慧知道附近是驻军基地，偶尔也会有穿军装的人来供销社买东西，但她过去从没起过心思。因为那些人要不样貌寻常说话还粗鲁，要不就是小兵，说不定哪天就复员回老家了。要是对方是城市户口还好，要碰上个农村户口嫁过去，她一辈子都完了。

    直到现在她看到谢巍。

    谢巍身材高大且相貌英俊，这就比好些来买东西的军人要强。然后是他穿的军装有四个口袋，虽然不知道什么级别，但他看起来还年轻，以后说不准能长期留在部队。

    苗慧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家里早两年就开始催婚，介绍的男人不说歪瓜裂枣，但她始终看不上。如今有个看得上的，苗慧自然积极起来，哪能让林青青抢了自己的机会。

    虽然林青青已经结婚，也抢不了自己的机会。

    苗慧正想着，就听林青青对面前的青年说“那我去仓库一趟，咱们待会聊”

    聊什么聊

    苗慧眉头蹙起来，却听青年说“嗯，我在这里等你。”

    苗慧听着他们的对话，猜出他们可能认识，问“您和林同志的丈夫是战友”这是苗慧的猜测，她觉得面前的青年可能是林青青的丈夫介绍过来买衣服的，至于他有没有可能是林青青的丈夫苗慧没这么想过。

    林青青到供销社上班也有十天了，大家早把她的来历打听清楚了。

    首先，林青青是农村人，还是个没上过学的文盲；其次，她是婚后随军来到靳市的，丈夫是团长。

    在苗慧印象里，能当上团长起码三四十岁了，所以她觉得林青青嫁的估计是个二婚老男人。不过想想林青青的条件，能嫁给二婚老男人，随军转成城市户口进供销社上班，对她李硕也算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而苗慧这么问还有层小心思，林青青的丈夫是团长，那面前的男人是被她丈夫介绍过来的，怎么也能是个营长副营长吧

    他年纪看着不大，转业前说不定还能升一升，以后说不定能回老家进单位当个一把手。

    要是能挡光官太太，苗慧觉得跟着他回老家也成。

    谢巍感觉到苗慧打量的眼神，眉头微微皱起，但他顾忌着这是林青青的同事，便维持着表面的礼貌说“我是林青青同志的丈夫。”

    “不可能”苗慧脸色一变。

    谢巍眉头皱得更紧“什么不可能”

    苗慧回过神来，心里也有些迟疑了，如果面前的青年不是林青青的丈夫，他怎么会跟别人说出这种话可要说他是的

    苗慧心里很不甘心，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倒是隔壁何大姐好奇问“林同志的丈夫不是团长吗”

    苗慧闻言心情豁然开朗，对啊哪有这么年轻的团长。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青青从仓库出来了，疑惑问“苗姐，我没有找到你落在仓库里的衣服，要不你自己去找找”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衣服落在仓库里，苗慧只是想支开林青青而已，听到她的话随口说“我待会去看看吧。”

    何大姐心里好奇着呢，看到林青青出来便指着谢巍问“小林同志，这是你丈夫”

    “是啊。”林青青说道，走进柜台里问谢巍，“你怎么过来了”

    “不是说了来买衣服”谢巍走到林青青柜面，声音低沉问。

    林林青青想起前两天他们说的话，疑惑问“不是说算了吗”

    “算了是指不让别人找你买衣服，但我自己的衣服还要买。”谢巍解释说，见林青青面露犹豫，卖惨说，“我好几年没买过衣服了。”

    就像林青青说的那样，部队每季都有新军装发下来，而到了谢巍这级别又不用像新兵蛋子一样滚泥潭过沙地，往往新军装发下来，旧军装还没有穿坏，所以他的确好几年没买过衣服了。

    就算是之前结婚，谢巍也就是换身新军装，而没有裁新衣。

    林青青听他这么说也心软下来。

    其实她不让谢巍找自己买衣服不是因为舍不得钱，而是不希望他为了给自己冲营业额买不需要的衣服。但几年没买新衣服，听着好像是有点惨

    何大姐不了解部队里的情况，听着谢巍这话觉得他可太惨了，当即劝道“小林同志你就给你男人买身衣服吧”生怕林青青抠门不肯给谢巍买衣服。

    林青青“行吧。”

    虽然成衣柜台整体生意不好，但男装还是比女装稍微强一点。

    因为不管在哪个时代，男装款式都比女装更单一，百货大楼里款式多得也有限。因此，在供销社给谢巍挑一身衣服并不难。

    不过林青青没给谢巍挑绿军装，因为供销社卖的绿军装和军人穿的有区别，而且都是两个口袋的，而是挑了件白衬衣。部队发的军装里有白衬衣，和林青青挑出来的款式差不多，可以轮流穿。

    但林青青挑白衬衣不是为这，而是因为男装款式单一，不买白衬衣就只能买汗衫，比较起来她还是喜欢白衬衣。

    裤子就没挑军裤了，而是选了条黑色长裤，像西装裤的款式，但摸着要更轻薄些。

    谢巍拿起她挑的裤子问“你喜欢我这样穿”

    林青青斜了谢巍一眼，示意他注意点，她都听到何大姐和其他柜台的人在偷笑了。但谢巍神色不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林青青不得不说“没看过你穿黑裤子，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

    “我挺喜欢。”谢巍说着看了看尺码，就让林青青包上，从口袋里拿出布票和钱递给她，又问，“中午回去吃饭吗”

    因为供销社都是一个人管一个柜台，所以虽然说规定的上班时间不包括午饭时间，实际上大家中午基本是轮流去后面食堂吃饭，而不会回家休息。

    “柜台走不开。”林青青摇摇头，和谢巍商量说，“要不你中午在我们食堂吃吧”

    谢巍问“可以吗”

    “没啥不可以的”何大姐立刻热情说道，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他们有时候也会带孩子来供销社食堂吃饭，或者打饭回去一家子吃。

    林青青也说“可以的。”

    说话间后院传来“哐哐”的锣响，到吃饭时间了。

    何大姐说道“小林同志你带你男人去食堂吃饭吧，这里我帮你守着。”

    “要不您先去吃吧我晚点去也行。”林青青说着征询谢巍的意见，谢巍今天休息也没事做，点头答应了。

    何大姐嘴上说着那多不好，但她肚子也的确饿了，看林青青坚持就说“那我吃快点来跟你换。”

    林青青嗯了声答应下来。

    她们商量的时候，苗慧只冷眼看着，轻哼一声就先下楼了。苗慧前脚下楼，何大姐和鞋帽柜台的售货员也跟着下楼了。

    下楼的时候，何大姐正碰到周晓芳问“谁惹小苗同志了这么大气性”

    苗慧没吭声，直接从后门进去后院，周晓芳看到何大姐下来就问“怎么了这是”

    “盘算落空了呗。”何大姐嗤笑说。

    周晓芳一听便觉得有事，走近何大姐问“什么盘算”

    何大姐没回答，只问“刚才上楼一个年轻军人你看见没”

    供销社每天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时不时也有军人进来，一般人是给不了周晓芳太深印象的。但谢巍进来的时候周晓芳管的柜台没顾客，又因为他个头高身姿挺拔，模样也生得好，所以周晓芳有点印象，问“记得，但那人跟小苗同志生气有啥关系”

    “他上楼后，小苗同志对他多热情你是没看见。”何大姐卖关子说。

    周晓芳明白了何大姐的意思，心里也没有取笑的意思，年轻姑娘有几个不爱俊俏青年的她当初相对象也要看人模样生得咋样，人品如何。但想想又觉得奇怪“那人我记得还没下来吧那他在上面小苗同志怎么下来了”

    两人说着话到了后面食堂，何大姐背着苗慧虽然这么说，但不想当面和她起冲突，所以再开口没提苗慧半个字，只问“你知道他是谁不”

    “谁啊”周晓芳打开饭盒排队打饭，随口问道。

    “小林同志的丈夫”

    周晓芳瞪大眼睛“没弄错吧那人我看着挺年轻的啊”

    门市部这几天把林青青的情况讨论了个遍，都觉得她嫁的是二婚老男人，乍然得知她丈夫这么年轻，周晓芳都不敢信。

    “我当时也不敢信，可那人和小林同志都这么说的。”何大姐抱着手站在周晓芳身后，感叹说道，“这小林同志命可真好”

    之前听林青青说她丈夫是团长，何大姐就这么感慨过，但当时感慨之余还觉得有些可惜。林青青才二十出头，跟花儿一样的年纪，却嫁给了个老男人，说不定人家孩子都快有她大了。

    可今天一看，对方顶多也就三十岁，哪怕结过婚孩子的年纪肯定也不会太大。

    所以这一次何大姐这话是单纯的感慨，而没有任何可惜。

    不光何大姐这么感慨，供销社其他知道谢巍身份的人都这么感慨，还有些人感慨之余如苗慧一样，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

    林青青一个没文化的村姑，凭什么能嫁得这么好

    林青青不知道同事的议论，带着谢巍去食堂吃饭。

    供销社员工少，所以食堂不大，只有一个厨师管做饭打饭。他刚才听人议论了一中午，打饭的时候多看了谢巍两眼，问“这是你男人”

    “嗯，他叫谢巍。”林青青介绍完谢巍，又告诉他厨师姓什么。

    谢巍冲人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厨师心想这也忒年轻了些，但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拉着人问东问西，只是点头作为回应。

    打好饭后，林青青和谢巍找了个位置坐下，边吃饭边问他怎么过来了。

    “来买衣服。”谢巍说道。

    “真的”林青青面露狐疑。

    谢巍咳嗽一声说“也想来看看你工作的环境。”

    “那你看出什么了吗”林青青问。

    或许因为领导是女性的关系，青山供销社门市部女性比较多，唯二的两名男性看着都四十岁以上。

    谢巍沉吟说“你的同事们都挺热情，挺好的。”

    林青青嘁了声，没戳穿他的话。

    吃过饭后谢巍没有多待，拿着买下的衣服骑着自行车离开。

    谢巍来的时候是坐班车，本来回去也打算去外面等车。但下楼的时候林青青想到停在后院的自行车，偏提议让他骑车回去。

    谢巍想着自己今天没什么事，就说“那我下午来接你下班。”

    其实林青青觉得没这个必要，她坐班车十几分钟就到家了，但谢巍说道“我想来接你。”

    他的神情郑重而严肃，林青青一时忘了怎么说，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挥挥手骑着自行车离开。

    林青青站在原地，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到门市部。

    一进门市部，林青青就被周晓芳拉住问“你男人多大了我怎么看着他像二十多”

    林青青不知道大家背后对谢巍的猜测，听到周晓芳的问题有些莫名，但还是老实回答说“到十月份满二十九。”

    “那年级不大啊”周晓芳说道。

    隔壁柜台的大姐也很好奇，问“你男人真是团长这也忒年轻了吧”

    周晓芳觉得这话不大中听，说“年轻就不能当团长了说不定他当兵比较早呢”

    林青青听出隔壁柜台大姐的意思，心里略有些不舒服。

    其实她没想过要炫耀谢巍什么，只是因为她是家属安置办介绍来的，后勤那里也有谢巍的工作情况，所以她就没藏着掖着，平时聊天的时候大家问起来，她就老实说了。

    可这会听隔壁柜台大姐的意思，好像她在说谎一样。

    但有周晓芳打岔，林青青也不好说什么，解释说“他十七岁不到就去当兵了，前些年一直在南方战场，估计因为这样，升职比较快。”

    国家调兵支援别国打仗的事没过去几年，周晓芳还记得这件事，说道“原来是这样，那他也挺不容易。”

    “是啊，不容易。”林青青点头说。

    隔壁柜台大姐听着她们的对话，神色有点讪讪，嘴巴张了张，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

    林青青也不管她要说什么，跟周晓芳说了声就上二楼了。

    只是一上二楼，林青青又被何大姐拉住打听情况，张口又是问谢巍多大了。

    接连被问到谢巍年纪，林青青心里也有了猜测，为了避免大家乱猜，干脆把能说的情况都说了。

    听说谢巍上过战场才升这么快，何大姐心里也不奇怪了，说道“我看他也觉得年纪不大，不过这也忒年轻了些。”

    林青青回到柜台好笑问“您之前以为他多大”

    何大姐讪讪说道“总要比实际大点吧”不好意思说之前以为他三四十了。

    知道谢巍是林青青的丈夫，苗慧已经断了念头，但想到他这么年轻，心里又酸又涩。此时听到她们的对话，忍不住说“他结过婚吧”

    何大姐和鞋帽柜台的大姐闻言脸色都僵住了。

    林青青眉头微皱“什么”

    “你男人都二十九了，应该结过婚吧他有没有孩子”苗慧觉得要是谢巍结过婚，会娶林青青也不奇怪了。

    而她肯定不会找一个结过婚的男人。

    林青青脸上笑容淡下来“我丈夫一直在部队，耽误了婚姻大事，所以结婚比较晚，因此和我结婚前他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

    “不可能”苗慧眉毛拧起来。

    林青青反问“你觉得他不可能因为长期在部队耽误人身大事还是觉得他不可能没结过婚或者在你心里，我只能嫁给结过婚有孩子的男人”

    苗慧脱口而出“不然他那么好的条件，怎么会看上你”

    谢巍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团长，前途无量，如果他真的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不说娶天仙，娶个读过书的城里姑娘总没问题吧何至于沦落到娶林青青这么个没上过学的村姑

    可他偏偏娶了林青青。

    苗慧越想越觉得林青青没有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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