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安吉莉雅扑哧一笑,眉眼间终于有了几分少女喜气。
“还说别人,我们队也完了吧?一个四个人,两个人都不报真名,一个报了瘸子,一个报阿喀琉斯……话说回来,为什么叫阿喀琉斯?”
左蓝一漫不经心:“别人取的。”
瘸子知道内情,但没说话。
……这个别人,是谁?
除了左蓝一那位十年恩师,路德维希·阿尔克温,便没别人了。
左蓝一印象里的路德维希,永远是一副标准贵族做派。
因为是阿尔克温家族的次子,从小被娇生惯养、悉心栽培出最好的贵族礼仪,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贵气风范。
脊背笔直,眼底没有热切。
面上挂着三分礼貌微笑,笑意不达眼底。
道谢不曾离口,被服侍却坦然温和;看人时候目光淡淡,说话平和稳重,绝不多言。
这些,被左蓝一通通学了过来。
十年师生,一朝决裂。
左蓝一颇有兴味的想,五年未见,不知道他敬爱的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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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中央学院的教授办公楼。
李昭拿着自己皇室秘书长的证件,穿过大雨滂沱,一路走来一路绿灯,直至实验室。
站岗的守卫兵年纪不大,看着李昭,却很硬气:“没有阿尔克温教授的同意,您不能进去。”
李昭身后的随从一听这话,嗒的一声,手全落在了腰间的激光枪上。
守卫寸步不让。
“抱歉,您不能进去。”
“路德维希御下严峻,也是应当。”李昭语气温和道,“那你便通报一下吧。帝国皇室秘书长,李昭。”
“进来吧。”
说话的声音低幽。
李昭屏退随从,一个人进了实验室。
满实验室都是琳琅满目的试管和材料,植物叶片和花混在一起,一旁水生的培养皿散了一大片。
他要见的教授,就坐在丛丛野荆棘的正中间。
路德维希长得很漂亮,明明是庄重高洁的长相,却生了一头灿烂的金发,还有一双碧绿宝石般的眼睛。
这些给他的容貌带进去了温柔矜贵的魅意。
他像一朵颓唐的花,开出诱人色彩。
像斑斓的极光,绚烂的水波纹。
却冷着面容,眉目间有些忧郁脆弱,穿上多么华丽精致的衣服,也摆脱不了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凉薄颓靡。
路德维希有些恹恹的,没先开口。
李昭见他,才知道他真是变了好多。
像是被抽了筋脉,一口气断续之间,人还在,魂却跑远了。
“教授,好久不见。”他点头示意。
“是很久了……五年了吧。”
路德维希微微仰头,陷入回忆里。
李昭拂去身上雨水气,开门见山:“是有案子找您帮忙。”
他将光脑具象化,立在路德维希面前,将资料调出。
“远星系的一个星盗团,贩卖沐浴露‘空谷’。空谷成为网红畅销款已经好几个月了。可最近几日,不断有使用过这款沐浴露的人陷入昏迷。星航军驻扎指挥所那边,也收到消息,星盗团用这些人的性命相威胁,要交换星域制霸权。”
李昭神色如常:“现已有十万人出现明显症状,保守估计受害人数……百万总是有的。”
“追捕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下去了。调香的事情,便来麻烦您。”
路德维希蹙了下眉。
这事情不算小,但也绝不算大。
只是一味解药,拿了那沐浴露来,调了反香就是了。
帝国军队里有这么多的调香师在役,谁不能调?
李昭何必亲自找到自己?
李昭这人也算不上简单。
他是皇帝独子的伴读,也是李家皇室的旁支。他如今主动找过来,所为的,便绝不是一味大把人都能调的解药。
“拿来我看一下吧。”
他让步道。
李昭便挂着笑,递过去一个试管。
路德维希取了加速溶剂,缓缓滴进试管,快速的在鼻尖过了一遍这香的前中后调。
蓦的,突然滞住了呼吸。
“看来您知道我为什么找您了。”
李昭缓缓开口。
“尾调里的四尾禾,极易挥发,在调香界向来只用作前调。要把四尾禾做成几天不散的尾调,这难度非同一般。”
“上一个这么做的人,是为了讨您的欢欣,因为您很喜欢四尾禾的味道,对吗?”李昭咄咄逼人,“上一个尾调里有四尾禾的香水是什么?你不会忘了吧?”
“……我记得。”
路德维希几乎是字字咬得清楚:“叫……路德维希。”
“是了。您的学生亲手把老师最喜欢的四尾禾做成尾调,香水也用了老师的名字命名。”李昭话里有话,“您当然记得。”
路德维希沉默了一会儿,才喑哑开口:“……我们已经断绝师生关系了。”
“但您从六岁收养他,到他十六岁。您教了他十年。”
“他甚至差一点改了姓氏名字,成为阿尔克温家的人。而且,他当初要改的名字,我们圈子里面也都知道。”
李昭用光脑投屏,直接投放了一个虚拟屏在路德维希眼前。
这时候,那屏幕里面正传来解说的呐喊。
“阿喀琉斯!阿喀琉斯出手了!他加了新鲜的柠檬浆……”
路德维希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李昭盯着路德维希惨白面色。
步步紧逼:“他要改的名字,不就是……阿喀琉斯·阿尔克温?”
路德维希盯着屏幕里的那个身影。
心脏周遭,像是一直拂过穿堂风。冰冷胀痛,酸涩难忍。
他五年没有见左蓝一。
即便那个身影戴着面具,一身黑漆,他却一眼能认出,那就是左蓝一。
那是他养大的孩子,从六岁到十六岁,从幼年到少年。他拥有最好的天赋,最好的秉性,他表现得温柔知礼,学什么都快。
整个调香协会都羡慕他有这么个学生。
路德维希盯着屏幕,张张嘴,才挤出解释:“空谷已经卖了几个月了……他恢复嗅觉,总共也就几周的时间。”
李昭只认为四尾禾已经是铁证了。
除了左蓝一,谁会这么做?谁能这么做?谁有能力改变材料的本性这么做?
便坚持:“他是你的学生。”
“……早不是了。”
“你最好是管住他。”李昭进一步要求。
“我不能。”
路德维希这么回答。
他深吸口气:“我会调一味反香给你做解药的。李昭,如果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
李昭不回答,只看向屏幕。
感慨出声:“他是天才,难得的天才,帝国骄傲,星际之光,这都不假。可惜,败在了不够听话上,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皇室给出足够的宽恕和诚意了。”
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只想发笑。
他顿觉悲哀。
看着屏幕上的人,自己回忆着曾经。
一回忆,便是时光倒回十年前。
他轻声道:“我把他从孤儿院带回来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大雨天。”
“我交待了管家,好好安置他。但管家却觉得他不过是杂种,进阿尔克温的门都不配,更不配享受一切。”
那管家年纪很大,是一辈子都奉献给了阿尔克温的忠心人。
他待阿尔克温的荣耀,便是他的命。
“那些礼仪,管家对他提都没提。偏偏第二天父亲和哥哥都回来,他上桌一起用餐。我做好了解释、保护他的准备,但……他表现得非常好,做派像极了父亲。”
“他是看着父亲现学的。是慢那么一个时间差,可却因为他长得好、端得正,看起来慢条斯理,更优雅高贵。谁信他是前一天才被从孤儿院里带出来的?那时候他六岁。”
路德维希垂下头,轻叹了一下。
“我在事后教训了管家。管家没有认错,仍旧觉得他是杂种。”
“可随着他的调香天赋展露,再加上他真的惹人心疼,越和他相处,越喜欢他。之后几个月,管家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慈祥。管家年纪大了,阿尔克温本就太久没有小孩子,一个六岁的、绝顶天赋的孤儿,被阿尔克温好好养大,以后能报效阿尔克温的只会更多。”
“管家真正把他当成了阿尔克温的小少爷。”
“然后,管家就损坏了父亲的一次重要宴会。父亲赶了他出去,将他发落旁支。”
路德维希这时候,才抬眸看向李昭:“你们远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李昭从没听过这件事儿。
最开始只是听个有趣新鲜,但越往后听,越心惊胆战。
管家想要害左蓝一失礼、被厌恶,而被赶出阿尔克温。
可最后,被指责失礼而被赶出阿尔克温家的,是管家。
李昭奇道:“他毕竟只有六岁,在贵族家里做了一辈子的老管家,这怎么可能……”
“他早慧聪明,又因为在孤儿院长大,领地意识极强、贪婪、记仇、做事小心不留证据、报复心更大。”
李昭不相信。
他不是没见过左蓝一,他也算是看着左蓝一长大的。
左蓝一温和得体,知礼守节,不是多热切外向的人,可为人很好,绅士得很。认识他的人提起他,总是赞不绝口。
他谦逊又优秀,也因为这样,人们捧他为帝国骄傲、星际之光。
路德维希看出了李昭的不信。
他声音软下来,几分卑谦:“李昭,帝国做得够了,皇室做得也够了。”
只道:“别去惹他。”
李昭不愿意和他多纠缠。
在他眼里,阿尔克温家族已经随着路德维希沉浸在学术里,远离政治中心后,废得差不多了。
如今见到路德维希,他也有些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心思在。
谁不知道五年前的阿尔克温家族是多么的如日中天?
简在帝心的路德维希,前途无量的左蓝一。
这对师生可保阿尔克温家族几十年的荣光,甚至这样下去,再进一步,也在可期范围内。
可眨眼间,不过五年。
路德维希自我流放,左蓝一与阿尔克温,也彻底离心。
就是算左蓝一再回赛场,他也只是左蓝一罢了。
不再代表阿尔克温,也不再是什么阿喀琉斯·阿尔克温。
“就算真的像你说的这样,他贪婪、记仇、又会报复……”
李昭打开实验室的门,回头,故意问。
“……你觉得他回来,会放过你吗?”
而后,出门离开。
待李昭走后,路德维希走到虚拟屏前。
赛场里的左蓝一,一身黑色的作战服,戴着面具,看不见面容。
可身形长开了很多,站在那里极有压迫性,眉眼一抬,看向镜头,目光似从屏幕中穿透而来。
路德维希不禁抬起手,往屏幕那边伸出去几分。
回神后,嗤笑自己的动作,将手放了下来。
却耗尽了精气神似的,也没剩几分力气维持站立的姿势。
他靠着墙,任由自己一点一点滑到地上去。
坐在地上,看着屏幕。
旁人看比赛总是激动的,叫嚣呐喊,发泄着精力。
路德维希只坐在那里。
他将李昭给的空谷放在鼻尖,能清晰嗅到尾调里的四尾禾。
“……我本就不值得被放过。”他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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