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苏墨修评价为“生平仅见”的言景则,此刻又用布巾把自己的脸包了起来。
天这么冷,风这么大,他要是不好好保护自己的脸,分分钟就会被吹成糙汉子。
原主不在乎形象,他在乎。
他家阿修瞧着比他小了快十岁,他要是太老,将来被嫌弃怎么办?
好吧,被嫌弃也挺好的,这样才有理由“惩罚”苏墨修!
至于怎么惩罚,不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吗?苏墨修要是敢嫌弃他……他肯定要在床上跟苏墨修打好几天的“架”才能和。
言景则一边想着将来要如何“打架”,一边伸手去摸小花的脑袋:“小花儿,你年纪轻轻就秃了,肯定找不到对象,我就不一样……”
走在言景则前面的那个士兵频频回头看言景则,满脸无语,速度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然后……
小花突然一个冲刺跑上前,一口咬在这人骑的马的屁股上。
那马儿嘶鸣一声,仓皇逃窜。
言景则看看那马,又去看得意地“咴儿咴儿”叫的小花——他买的这真是马?不是狗?
还有,都这样了,前面那人也一言不发……
这些小兵不说话,恐怕不只是军纪严明的缘故,他们应该是……
不会说戎语。
瞅瞅,前面那人安抚完自己的马之后,看他的眼神都冒火了,却因为在伪装戎人又不会戎语不能说话……太惨了!
不服憋着吧,兄弟!谁让你不会说话呢!
小花一路招惹其他人的马,一直到他们来到一处营地。
竟然……还真是个山寨!
不过这山寨很旧,没什么人气,里面的房屋器皿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一看就是很久没人住,最近又刚被收拾出来的。
在穹山,这样被废弃的山寨有很多。
穹山山脉位于大齐和戎族的交界处,延绵上千公里,地形极为复杂,但又不是不能通行,甚至有些地方地势平缓,马车都能过。
因为戎人屡屡犯边,从前朝开始,朝廷就禁止百姓跟戎族交易,尤其是不能将盐和铁卖到戎族去。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些商人舍不得放弃和戎人贸易带来的巨大利润,就组织商队偷偷穿过穹山去和戎人交易。
时间长了,穹山就出现了很多商道,也出现了很多山贼。
有意思的是,这些山贼,是商人们豢养的。
通过和戎人交易赚得盆满钵满的某些大商人,为了自身安全以及独占商路,会出钱招人当“山贼”。
这些山贼一边保护养着他们的大商人组建的商队,一边帮着大商人去抢劫杀害某些想要在贸易中分一杯羹的小商人。
在当地官员试图阻止这种违法贸易的时候,山贼还会给当地官员找麻烦甚至直接杀上门去,迫使当地官员站到他们这边。
山贼横行,穹山附近也就越来越乱。
久而久之,这里的百姓不仅要防着戎人来抢劫,还要防着山贼来抢劫——这些山贼虽然有大商人养,但人都是不知足的,见过血的山贼更是难以约束,他们很乐意在闲下来的时候出去抢劫。
穹山一度成了土匪窝,居住在附近的百姓苦不堪言,一直到大齐建国,镇北军驻扎到穹山附近,山贼才少了许多。
但后来镇北军中有人跟山贼勾结,穹山便又山贼泛滥。
直到周靖山掌权。
出生世家家财万贯的周靖山自然不可能被山贼收买,他还一心想要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对他这样从小什么都不缺的人来说,钱并不是那么重要,实现自我价值才是人生追求。
总之,就是周靖山跟山贼、跟戎人、跟镇北军里的蛀虫死磕了十几年,仗着有后台有实力,硬是磕赢了,穹山自此没了山贼。
周靖山是个很不错的人,却被人背叛,死在异国他乡,实在让人唏嘘。
尤其是,背叛他的还是他当儿子养大的周震戎。
周靖山十五岁来到边关,为了培养亲信,在之后陆陆续续收养了很多孤儿,其中大的十来岁,小的三四岁。
十七年过去,周靖山已经三十有二,他早期收养的孩子,很多也已经独当一面成家立业。
他们中有些在镇北军身居要职,有些从事了其他行业,而其中最得周靖山信任的,就是周震戎。
周震戎是周靖山第一批收养的孩子之一,连名字都是周靖山起的。
他自幼聪颖,周靖山也就对他寄予厚望,不仅亲自教导他,还将自己最精锐的亲卫队交给了他。
偏偏,就是周震戎,和戎人勾结将周靖山骗到穹山之后,想要杀死周靖山。
所幸周靖山身边其他的亲卫拼死保护周靖山,周靖山才能逃脱,但回镇北军的路被周震戎带人封死,周靖山也就只能往戎族那边逃。
到死,周靖山都不明白,周震戎为什么要杀他。
他将身体给言景则之时,唯一的要求,就是让言景则杀了周震戎。
对周靖山来说,不管周震戎为什么背叛,都不能原谅。
言景则也觉得周震戎不能原谅,但他很清楚,害死周靖山的,绝不止有周震戎。
周靖山之前那十多年里得罪了太多人,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才会有此一劫。
那些人现在,怕是等着他自投罗网,好杀了他。
尤其是现在他把胡子剃了……镇北军里的小兵哪怕见过他,也只远远见过,要是上面的将领告诉这些小兵他是假的,这些小兵肯定会听命对他动手。
山寨门口有一块空地,言景则骑着小花过去的时候,苏墨修已经下了马,站在地上看着他。
毕竟是大冬天,苏墨修穿得有些臃肿,但这愈发衬地他脸小。
微黑的俊俏小脸两侧有被风吹出来的红血丝,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言景则摘下蒙脸的面巾,朝着苏墨修勾起嘴角。
苏墨修呼吸时吐出的白雾瞬间变得浓郁。
言景则见状,笑着下了马。
把马安顿好往言景则这边走的张二缺猛地站住——这个缠上来的小白脸,比他还高一拳!
他老张在人群里,常常是最高的那个,这人竟然比他还高!
不过仔细去看这人的身材相貌……这人在男人里,确实算英俊的,不比他差。
张二缺挑剔地打量了一番言景则,想说点什么,又闭上了嘴巴去看蔡安——蔡安让他别管眼前这人的事情。
毕竟他是猪脑子。
他真的很想吃猪脑……
蔡安也已经下了马,在马上的时候因为风大,他下意识地缩着脖子,但现在为了让自己威严一点,他伸直了脖子。
长长的脖子上顶着个长长的脑袋,让他那脸看着更长了。
言景则觉得眼前这人……略有点面熟。
蔡安眯着眼睛打量着言景则,也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面熟。
这个独自进穹山的年轻人身上,有很多谜团。
别的不说,一个被戎人抓去,受了很多苦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在他们决定放了他的时候,反过来非要跟着他们走?
“你叫什么名字?”蔡安用戎语问。
言景则用汉语说:“你们不是戎人,没必要一直跟我说戎语。”他不想难为这些人了。
“你到底是谁?”蔡安脸色一变,张二缺等人也握紧武器,围住了言景则。
言景则连忙扬起手:“ 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我之前说的也都是真的,我是汉人,以前被戎人抓去,受了很多苦才逃回来……只不过你们放我走我非要跟着你们,是因为我知道你们不是戎人,是汉人。”
“你怎么知道的?”蔡安不再伪装,用汉语厉声问。
“我在戎人的部落生活了很久,戎人不是你们这样的。你们真要是戎人山贼,当初一围住我,就该嘲笑我直接把我拉下马甚至砍了我了,不可能只用仇恨的目光看我……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确定,后来我用汉话哭诉一番,你们就决定放了我,我这才肯定你们是汉人。”言景则道。
言景则说得很诚恳,让人想要相信,张二缺见状去看蔡安:“老蔡,他说的是真的?”
蔡安并未放松,问言景则:“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汉人?你的样子,可不像是在戎人那里受过苦的!”
言景则伸出手:“你们看我的手,就知道我受过多少苦了,还有……”
言景则解开自己的腰带脱下羊皮戎袍,又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两边的肩膀和一半胸膛。
他肩膀上不仅有刀伤,还有箭伤、鞭伤,新的旧的全叠在一起,此外,他的手跟他的脸截然不同,上面布满老茧,还有很多细小的伤口。
蔡安虽然是文人,但也上过战场受过伤,他在军医那里帮忙的时候,还看过很多战士的身体。
那些战士身上的伤,都没有言景则身上的伤多。
这人……确实如他所说,受过很多苦。
言景则又道:“我叫言景则,家住穹南城往西三十里的上莫村,我小时候读过书,不仅会说穹南话,还会说官话。你应该也是读书人?我们可以用官话聊几句。”
言景则后面那话是用官话来说的。
会说穹南话的戎人不少,但会说官话的戎人很少。这两样都会说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地位还肯定不低。
那样的戎人,不可能带着一身伤独自一人往大齐走。
更何况……确实有上莫村这么个地方,眼前这人的五官,也跟戎人不一样。
他应该如他所说,是大齐人。
蔡安本就觉得这人面善,下意识相信这人,此刻误会解除,便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误会你了。”
“没事!这儿是戎人的地盘,你们小心一些是应该的。”言景则道。
蔡安确定了言景则的身份,就想跟言景则好好聊聊,但不等他开口,苏墨修就上前一步,挡在言景则面前,让他看不到言景则。
苏墨修的个子也很高,跟张二缺差不多,只比言景则矮了少许。
他心疼地看着言景则,对言景则道:“天冷,你把衣服拉上。”
“好。”言景则慢吞吞地整理衣服,反而让苏墨修看到了更多。
苏墨修本就有点红的脸更红了,不过他肤色偏黑,不怎么看得出来。
“你是大齐人,我们一定带你回去,不过我们还有事,要过几天才能走。”苏墨修道。
“我都听你的。”言景则微微一笑。
苏墨修深深地看了言景则一眼,又去看自己的手下:“准备一下,马上做饭!”
“现在就吃饭?时间有点早……”张二缺道,虽然他很饿,但他们就剩那么点粮食了……之前不都是天黑了才吃的吗?
苏墨修道:“早点吃完,然后我去周围看看,看能不能抓到猎物!”
“二少,我跟你一起去!”张二缺立刻道,满脸兴奋。
苏墨修点头同意。
众人立刻就忙活起来。
这山寨不大,但有个挺牢固的石屋。
确定要做饭之后,不管是人还是马,全都进了屋,然后有人去给马儿拌草料,有人生火做饭。
因为壳没脱干净有些发黄的大米被倒入锅里,在锅底铺了薄薄的一层,再加入两大桶雪以及树皮草根……
言景则看看这锅“饭”,再去看一边给马儿吃的草料。
那喂马的草料里有很多豆子,马儿们吃的,比人吃的还要好。
他们……好像很穷?
言景则有些同情他们。
等他看到喂马的人刚把草料放进马槽,小花就冲过去埋头大吃……他更同情他们了。
小花占着马槽,有别的马儿想来吃马槽里的食料,它就要去咬人家,霸道得很!
之前不管小花怎么闹都不说话的几个年轻士兵终于忍不住了:“你这马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凶!”
“明明这么瘦,劲儿倒是大得很!”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马!”
可以说汉话之后,这些人的话就多了。
说着,他们去护着自己的马,免得自己的马被小花欺负了。
镇北军缺马,马对镇北军将士来说非常珍贵。
“真是对不住,它饿太久了……”言景则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它看起来是很惨。”一个镇北军将士无奈道。
言景则又道:“我也饿了很久了……”
这些镇北军看看抢食的小花,再看看特别高大的言景则……
他们已经很穷很穷了,而眼前这人……怕是会让本就贫穷的他们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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