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贺恒光忽然浑身一震,因为他的残肢被隔着裤腿轻轻拢住了,他穿了一条纯棉的睡裤,柔软,也不厚,只是这么轻轻一拢,就显出明显的残态。

    好像就连上面已经愈合的疤痕也能看见。

    再往上几个指节,便是膝盖,手指只是敲在上面,腿部的肌肉都会有轻微的僵硬,是一个非常脆弱的关节。

    说是认识,说到底严歌续对贺恒光的小时候也只是一个印象而言,还不如他看对方直播了解得深,那时候大概是他十五十六岁左右?

    反正刚好赚到了第一桶金,就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帮助一些患病或残疾的儿童,当时基金会规模很小,也没有分得这么细,就是以严歌续当时住的医院为中心,志愿者在周边的小县城和农村的一些什么社区医院啦,卫生站啦,去看有没有年纪小的病人,特别是那种能治好却没钱治的那种。

    后来被选中那五十个小孩都收治到了比较好的医院,严歌续身体好一些之后,就去看了一圈离他比较近的小孩儿,大的和他年纪相仿,小的也有不会说话的婴儿,由父母抱在怀里的,至于像是贺恒光这样的半大孩子,实在是平凡到太过于不值一提了。

    严歌续没有对这个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唯一的记忆就是对方是一个人住院的,没有父母,没有陪护,非常怕生,护士每次过去他都很安静,只会点头摇头,只有严歌续过去看他的时候对方眼睛会亮起来,会忍着疼用气声一遍遍地和他重复着谢谢你。

    严歌续大概是因此和他多聊了几句,安慰了他,开解了他,拥抱了他,没有想过竟然成为对方记了这么多年的希冀。

    再后来他赚的钱多了,基金会的运营也慢慢步入正轨,交给专人打理,吸纳的资金来源变多,帮助的对象也细分,严歌续后来也就懒得过问,每年按自己收入的10%定期打一笔钱过去。

    “我好像没有问过吧?腿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能问吗?不想说也没事。”严歌续轻声说。

    “没什么不能说,就很普通的原因,一个小车祸,被摩托车轧了。”贺恒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把宽松的裤腿拉上来,直接露给严歌续看,这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受伤了,又治好了,基金会的介入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转机,就连当游戏主播,也是当时严歌续给他描绘的未来蓝图中的一个,小严老师给他这只井底之蛙,展露了精彩到让他愿意拼命往上跳的天地。

    “撞你的人呢?肇事逃逸了?”

    “嗯,那个车就停了一瞬间,然后立刻又开走了,那人头盔都没摘下来看我一眼。”贺恒光别了别嘴。

    严歌续觉得自己平心静气的修养完全没有了,这听得就生气了,“后来抓着人没有?”

    “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要报案。”贺恒光说到这里脸色才有些苍白,有些勉强地抿了抿嘴角。

    “那你现在还记不记得关于那个人或者那辆车的任何信息,你连我和你说了什么话都记那么清楚,对这个应该多少还有点印象吧?你要是能记起来,我让我爸帮你找找关系,总归能找到点儿线索的,别觉的时间久就算了。”严歌续神色忿愤,为他打抱不平。

    贺恒光的笑意终于蔓到了眼底。明明是有心脏病的人,明明表现出来的是一副生死名利都看淡的模样,但还是很容易因为别人的事情而生气。

    和当年的小严老师相比,这一点上可以说是毫无长进。

    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小严老师就在生气,抓着负责人问说:“为什么他这儿一个人都没有的?不是说这个床的刚做完手术吗?起码这会儿得留个人吧?”

    负责人和他有些无奈地解释:“小严总,真没办法,他爸妈……说不通的,我们都说了不用他们给钱,他家还差点儿不让我们带他来医院,不过我们有叮嘱护士多看着点他的,不会有什么事儿。”

    贺恒光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不记得了,过去太久了。”

    贺恒光当时还不叫贺恒光,有个贱名,叫贺三,他妈给他取的,为了膈应他爸,贺恒光不知道他爸有没有被膈应到,反正他有,小学的时候大家都还不太懂这个,等上了初中,同学都会笑他说是小三的孩子,贺恒光反正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是不是也不重要,反正对他都差不多,没啥两样。

    他那天被撞倒在地之后在地上躺了很久,偶尔有人经过,不过也没人敢扶他,后来疼过劲了他在路边捡了根树枝,支着树枝自己回家去了。

    他爸难得主动和他说了话,看他灰头土脸的,问他:“被摩托车撞了?”

    “嗯。”

    “没大多事儿吧,半大小子身体好着呢,过两天就好了,学校就先不去了吧。”

    “我想去。”

    “那随便你,哦,你二叔刚过来给你送了箱牛奶,你拿去喝吧,补补身体,回头过年了,给你二叔好好拜拜,谢谢人家,人有钱,让他给你包个大红包。”他爸扭过头继续看电视了。

    贺恒光看了一眼那箱牛奶,不是常见的牌子,是高级货来得,写着英文呢,但贺恒光没喝,那天他作业也没写,直接躺了床上。

    晚饭的是他妈去叫他,“贺三你要死了?叫吃饭叫了那么多次都没点反应的?啊?”

    贺恒光浑身难受,一会儿像是泡冰水里,一会儿像是有岩浆在身体里流,他妈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抬着眼皮勉强看了她一眼,喊:“妈,我腿疼。”

    “摔了一跤就不得行了?这么娇气呢?”

    “不是摔的,被摩托撞了。”贺恒光解释。

    “那也撞得不严重嘛,就碰了你一下,你爱吃不吃吧。我把饭给你放桌上了。”

    贺恒光在家睡了两天,身体免疫力慢慢回来了,烧退下去才算醒过来,腿也不那么疼了,贺恒光不乐意在家里呆,收拾了一下去学校了。走不动路,他用他之前帮别人写作业存的零用钱坐了一辆小三蹦去的学校。

    运气还是眷顾他了,那天有一个慈善组织去他们学校做活动,贺恒光直接在那个冗长冗长的会上昏过去了,后来的事儿就不太记得了,反正醒过来就是在大城市,大医院,医生和他说了一堆“如果你早点儿来……”,他有听没有懂,反正只知道自己的腿没了。

    他也想不通怎么就没了。

    他出生的那个小城市,邻里街坊多少都搭着点亲戚关系,说熟也不熟,说不认识也不至于,当时家里能开的上那种发动机会嗡嗡响的新摩托的人还不多,那摩托快,而且贵。

    他二叔的儿子家就有一辆。

    但贺恒光永远也不会问,为什么那天他到家底下的时候,看见那辆摩托停在最外面,车轮上粘着只有那条路上会有的紫色浆果的粘液。

    他也不会问,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他爸问他是不是被摩托车撞了。

    以及为什么那天他爸的兜是满的,晚饭还加了个肉。

    严歌续看得懂贺恒光脸上的表情,那副表情在说,他不是忘了,只是还没法说出口。

    严歌续本来是想摸一下脑袋的,奈何还是没有力气站起来,于是低着头,滚烫的额头和他残缺那边的膝盖轻轻碰在了一起,轻声说:“怪我,严老师不问了,已经都过去了。”

    “可能这就是命运吧。”贺恒光故作老成地感叹了一句。

    “所有不能将你击倒的,都将让你更加强大。”严歌续说。

    “啊?”贺恒光反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没忍住笑的浑身乱颤,连带着那一小节残肢都在愉快地抖动。

    “不是啊,这说得哪到哪儿了,我是指,命运可能这样安排,才让我遇见严老师吧。”

    “歪门邪道。能健健康康的,总比你要受罪好吧?”严歌续不置可否。

    贺恒光笑了笑,没有解释。

    要不是那一次的话,他哪怕有两条真腿,恐怕都走不出那个封闭的小城,现在虽然只有一条腿了,但能够抵达的地方,却是无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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