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戚连珩离开朝云院之后,在威国公府的甬道上迎风站了许久。
他额头上的伤还没处理,方才从朝云院出来,程月鸾也没有过问一句。
大约她心里气不过,不问也是理所应当的。
戚连珩看着长长的甬道尽头,有些失神。
戚家很大,住了三房人,上上下下两百口,可他才去过宁叟堂和朝云院,这会子竟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他想了想,打算去母亲宋氏住的不期堂里。
戚连珩七岁入过狼窝,后来就去了营卫。
他小时候在不期堂里只住到四岁启蒙,因经常“见鬼”做噩梦,请了大师来做法事也没有用,无奈只能就去了前院,由贾妈妈照顾。
宋氏吃斋念佛,不常出门。
戚连珩四岁之后,和宋氏便不常见面了。
其实他也想见宋氏,哪有孩子不想母亲的,但他去请安的时候,宋氏常常在念经,他便等啊等,在椅子上等到睡着,等到肚子饿了,也不见宋氏出来。
后来戚连珩琢磨出来了,母亲并不太想见他,在母亲的眼里,见佛祖才是一等一的大事,他只能往后排一排。
所以四岁之后,他一年都见不到宋氏几次。
戚连珩走着走着,竭力回忆起上一次见宋氏是什么时候,掐指算了算,好像是去年年底南下,替程月鸾找怀谷大师求平安符回来,昏迷了两天一夜,宋氏才过来看了他一眼。
可他那时候虚弱,双眼是模糊的,不大看得清宋氏的模样,一时间竟想不起宋氏现在长什么样子了。
走到了不期堂门口,戚连珩看着紧闭的朴素大门,抬头望了望“不期堂”三个字。
据说原来应该叫“不欺堂”,是从哪本佛经里摘出来的两个字,因工匠打错了,宋氏便将错就错地用着。
戚连珩不喜欢这个名字,“不期”,人生若什么都不期,还有何意义。
可他一细想,好似很多人,也的确未有何事可期。
“咚咚咚。”
戚连珩敲响了不期堂的大门,过了一阵子,才有穿素衣的婆子来开门。
婆子笑道“世子,您来了”
她见了戚连珩的额头,“哎呦”一声,道“这是怎么了,世子可要紧”
戚连珩摇摇头,往院子里去,问道“母亲在哪里”
婆子往小佛堂一指,说“在念经。”
戚连珩点点头,习以为常,“什么时辰开始念的还要念多久”
婆子说“卯时初就开始了,中间吃了一顿饭,约莫还要念半个时辰。”
戚连珩算了算,卯时初开始,现在都酉时初,足足六个时辰了。
却还有半个时辰。
婆子使唤了丫鬟煮茶,请戚连珩去厅里坐。
戚连珩便去厅里坐着等。
不期堂的茶是佃农们劳作时候常喝的苦茶,戚连珩喝不惯,一口未动。
院内伺候的人本来就少,又都守在门外,厅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着,除了眼睛在眨动,一动不动,宛若雕塑。
他素来是这幅样子,端正自持,一丝不苟。
半个时辰后,宋氏准时出来,她先去如了厕,才过来见戚连珩。
宋氏一身灰蓝色的袍子,黑白相间的头发简简单单挽成妇人髻,长年累月的素食,令她肌肤泛黄,双颊消瘦,颧骨突出,虽是信佛的人,却有些刻薄相。
戚连珩起来迎宋氏,他看着宋氏的脸,觉得很陌生,母亲未曾操劳,一生只生了他一个孩子,可都有白头发了,而且母亲总是很消颓,一双眼眸里,从未有过一丝光彩。
常伴青灯的人,都是这样子吧
宋氏捻着佛珠子进来,淡淡打量戚连珩一眼,问道“你来干什么”
戚连珩还未张口,便叫宋氏将腹中言语给噎回去了。
他来干什么
是啊,他来干什么的
找母亲商量今天的事情吗
显而易见,母亲并不会给他什么好的答复。
戚连珩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便说“我来看看母亲。”
戚连珩扶着宋氏坐下。
宋氏坐在主位上,他想坐在她身边,宋氏却指着主位左边的一溜椅子说“你坐那里,虽然大了,规矩到底是要讲的。”
戚连珩便又坐在了客座上。
宋氏手里佛珠不停捻动,脸色平静地说“我很好,与从前一样,无病无痛,你不必记挂我。男儿志在四方,你只需要好好地做好你的世子,保家卫国,得圣上恩宠,便是我对你最大的期望了。”
戚连珩轻轻颔首。
他的双掌侧撑在大腿上,想说什么,却见宋氏已经挪开视线,并不在与他对视,而是去喝苦茶。
原本想说的话,也失了三分说出口的兴致。
宋氏搁下茶杯,淡声说“我要用晚膳了,我这里饭菜清淡,你吃不惯的。我闻不惯肉味儿,荤腥我就不见了,你自己回去叫厨房给你做些补养身子的东西。”
逐客令已下,戚连珩起身道“是。”
戚连珩离开了不期堂,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猛然坠了一下,像掉进了冰窟窿,却有种火燎的痛感。
起风了,树叶飘零。
戚连珩在想,宋氏是没有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吗
还是根本就不关心。
天色黑透,府内各处开始掌灯,戚连珩踏着羊角灯发出来的昏暗光芒,回到了前院。
宏福给他处理了伤口,随后他就睡了。
戚连珩晚上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佛光普照大地,信徒们畅怀大笑,天下平安,百姓喜乐。
一觉醒来,他抹了抹脸。
这是个奇怪的梦,因为他从不信神佛。
若世间有神,有佛,有仙,为何神明不普渡众生,却叫众生受苦。
若神明有灵,他为何还要带领兵士征战四方那是鲜血横流,残肢遍地的阿鼻地狱。
神明怎么能允许地狱在人间。
这世上,没有神明。
有的只是汲汲营营的芸芸众生。
信神佛,不如信自己握剑的双手,与跨马的双腿。
这才是他斩掉敌人首级,在战场上保住性命的唯一法宝。
而不是那虚无缥缈的信仰。
戚连珩换上戎装,去伦值。
到了衙门里,他碰到了许兆宁。
许兆宁与戚连珩一样,是武将世家的郎君,承袭千户之位。
两人认识有些年头了,相较于旁人,他们两人关系算亲近的。
许兆宁下马,把缰绳交给衙内跑堂官,忧心问道“连珩,你眼下怎么乌青乌青的又做噩梦了不是说已经不常做噩梦了吗”
戚连珩摇头,与许兆宁一道入内点卯,说“等下了值,我请你吃饭。”
许兆宁摸鼻子笑笑“稀奇了,你往常都不主动请我吃饭的。”
戚连珩抿了抿唇,没说话。
日落时分,许兆宁记着戚连珩的邀约,他先叫人去仙乐来酒楼里定了席位。
一下值,两人就一道去了。
仙乐来如它招牌取的名字一般,堂内有琵琶女奏曲,清清灵灵如听仙乐。
二人却是没心思细细听曲。
许兆宁等不及上菜,先给戚连珩斟酒一杯,递过去,问道“说罢,无功不受禄,吃你的饭,喝你的酒,帮你的忙。”
戚连珩端着酒杯,说“你帮我想想,有没有家世清白,为人正直,性格敦厚的未婚郎君,地处偏远不大要紧,最要紧的是人品。”
许兆宁抿了一口酒,小菜先上,他尝了一口,笑问道“怎么,你家没女人了你妹子说亲,还轮得到你来操心了”
戚连珩抿着嘴角,说“不是我家,是程月柔。”
许兆宁筷子顿了顿,脸色不大好看了,“我听说你她落水,是你救了她,这怎么要给她找人家了”
戚连珩眉头皱着,“连你都知道了”
许兆宁哂笑“过不了几日,整个京城的人都该知道了。”
戚连珩攥紧了拳头,心里闷着一团湿棉花似的,说不出的难受与窒息。
“有合适的人吗”
“嘶你陡然这么一提,我还真想不起来,我先帮你物色着,有合适的,愿意的,我就告诉你。”
酒过三巡,许兆宁到底是没忍住问了“你就算给程月柔找好了人家,她肯吗”
戚连珩说“她肯,便是最好的法子。”
程月柔真实身份低微,寻遍京城,没有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人家,真的肯将她娶进家门。
这会儿又闹出落水的事,他原是好心救人,若这样就让他纳她,不合适。
若能嫁到对她好的人家,他到时候再给些丰厚的添箱礼,足够她平平顺顺过一生。
总之,他不可能与程月鸾和离,这是他在祖父临终前发下的誓言。
若有悖誓言,天打雷劈。
喝酒原是为了排解,许兆宁知道戚连珩心烦,也没有再去追问他,若是程月柔不肯,他该当如何。
无解的问题,提了没有意义。
许兆宁只是说“嫂夫人肯定气坏了,你今天回去,带点儿礼物给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对女人也是一样的,嘴巴放软些,这事儿她松口,什么都好办。”
戚连珩不置可否,但他不知道买什么东西好。
许兆宁又给他出主意“去年年底你不是南下给她求平安符去了吗说明她是信神佛的,你虽不信,但只要送到她心坎儿上,那就是送对了。”
戚连珩点了点头,许兆宁分析的没错。
只不过他没跟许兆宁说,去年年底的平安符,他昏迷被送回来的途中,丢了。
那时候程月鸾就开始恼他了。
这回就当是补给她。
戚连珩趁着天还亮着,就近去宝福寺里,求了一只平安符。,,,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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