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程月鸾这厢吩咐了庄头,送十二匹骡子去程家的小马场。
说来也是巧,程家小马场当天管事的人闹肚子,叫他家婆娘帮着收马,婆娘是个老爷家里买来的小妾,三寸金莲,涂着红口脂,磕着瓜子儿,哪里分得清是骡子是马,眼见数量颜色对了,那便对了,竟然交了契。
这一单生意,便算成了。
戚家红鬃马成功送到的消息传去程家的时候,包氏如释重负,躺在罗汉床上,气儿都顺了。
算盘不在手边,包氏掐着手指头喜滋滋地算:“三百两买十二匹红鬃马,不算亏。刨除给你姐姐的三百两,等人家来接走十二匹红鬃马,咱们净赚三百三十两,不少了。这个月你的首饰,紧着纯金的挑,鎏金的不必选了!”
程月柔在包氏怀里撒娇:“娘,女儿想要宝石头面。女儿喜欢红宝石,红色的多娇艳,姐姐能戴,我凭什么不能戴?”
程月鸾独自回门那天,就戴了红色宝石头面,是威国公府老夫人赏的,据说是她老人家的嫁妆,特地叫匠人新做了样式,送给程月鸾。
那日戚连珩虽未陪她回门,那副宝石头面,倒是给足了程月鸾面子。
红宝石好看,耀眼,就是忒贵。
程月柔一直惦记着,可程家这三年又是娶媳,程立群又要纳妾,家里开销大,她没敢开口要,可算抓着机会了。
包氏当然肉痛,可一想到程月鸾有的,程月柔没有,心里酸痛酸痛。
她一咬牙说:“娘再贴些体己银子,给你买!”
程月柔喜得都快叫出声,可她一贯娇娇柔柔的样子,愣憋下去,紧紧搂着包氏道:“谢谢娘,娘就是女儿的天神,女儿没有谁都行,都不能没有你。”
包氏不知道为什么,极受用这番话,拍着程月柔的背,笑道:“娘也不能没有你。”
母女二人正绘着美梦,前院管事这回没等下人禀报,飞奔进厅里,跌跌撞撞跪在地上大喊:“夫人,出事了出事了!大事不好了!”
包氏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惊住,程月鸾昨儿带来的刺激与伤痛,犹在脑中。
这都板上钉钉的事了,怎么还会出事!
她忙松开程月柔,趿拉着鞋子出去,白着脸问管事:“出什么事,戚家给的都是病马?!”
管事抹泪儿说:“要是病马还好了!”
既是病的,以戚连珩的性子,不会不认。
可前提是,得是马啊!
包氏焦心地问:“那他们给的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管事哭脸道:“给的骡子……十二匹染红了鬃毛的骡子!”
包氏脑子里轰隆隆响,仿佛有什么倒塌,震得她心神不稳,她又细问:“马场的管事,怎么收的马?是骡子是马分不出来吗?!”
管事把情况一说,最后说了句无解的话:“契都签了,现在去找戚家,有世子夫人顶着,世子爷认账不认账呐?”
包氏几欲呕血:“这个杀千刀的!这是想坑害死我啊!”
雪上加霜的事来了,丫鬟焦急地进来禀道:“夫人,不好了,前院的来传话,说马场里商户来催交红鬃马了……见了骡子,正闹呢!”
包氏喉咙一腥,指着天,颤声道:“祖宗在上,我怎么生了这样个孽障啊!”
话刚说完,人就晕了。
程月柔哭着叫人去请大夫,丫鬟过来掐人中。
包氏醒后,大夫还没来,她也等不及大夫来了,穿上鞋子就要去威国公府找程月鸾。
这次真不能柔和着来了,得她亲自去好好教一教程月鸾,天底下哪有做女儿的这么对母亲的!
没这样的道理!
程月柔好容易才讨来宝石头面,她心里惦记,要跟着去,还说:“娘,挑个好时候去,等世子爷快回来了……正好撞见,也好叫他拿主意。姐姐这样行事不仁,坑害娘家,世子爷端肃严正,秉则自持,必不容姐姐胡来。”
包氏点点头,叫程月柔搀扶着她去。
朝云院。
仆妇们正议论戚家与程家马匹买卖的事。
“三百两就买十二匹红鬃马,亏出血来。”
“是啊,我听我们村里的大户人家说,有一年养好了一匹红鬃马,卖了一百五十两!”
“哟嚯,那三百两岂不是只能买到两匹红鬃马。”
“可不是,这还得看品相呢。”
贾妈妈在廊下听得一清二楚,其实不消听,她早算清了这笔账,威国公府马庄养出来的马,比太仆寺养的还好,举国上下都是出名的,三百两买戚家的十二匹红鬃马,亏到天涯海角去了。
她幽幽往上房望去一眼,程月鸾到底年轻,以为少吃亏就是不吃亏。
其实还是吃亏。
贾妈妈双手合十,原地祈祷。
可怜她家世子爷贪上这样的妻子,也是倒八辈子霉,菩萨保佑,世子爷下辈子可要娶个持家的贤妇。
这辈子娶的这个,只当是圆了仙逝的老国公爷的诺言,替他老人家积德罢了。
贾妈妈的祷告词并没念完,院子外就闹起来了。
她睁眼看去,包氏领着仆妇一堆,身边还跟着个程月柔,竟从戚家角门,一路闯进来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包氏身后跟了七|八个人,多半都是粗使的仆妇,汹涌的架势,不比前院护院差,这跟官府闯门拿人似的!
事情闹得大,戚家其他院子的丫鬟,全部围了过来,主子们不好出面,可耳报神也是勤快地两边跑,帮着忙传消息。
一时间,动静闹得是戚家上下皆知,连左邻右舍都听到了风声。
“程月鸾,你给我出来!”
包氏白着脸,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叫嚣。
她本就是泼辣妇人,嗓门也大,这一叫,院子外的人堵得更密实,将朝云院围得是水泄不通。
乐莺着急地进内室,慌慌张张道:“太太,夫人领着人来了。”
程月鸾正在看养马和御马的书,闲闲道:“让她再嚷会儿。”
院外,包氏有意让所有人听见,站在院子中间,大声地诉苦。
“程月鸾,我虽未养你长大,好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舍命生下你,你就这样对我?不过为了二三百两银子,你竟拿十二匹骡子坑我!难道你就这样报答我的生恩?!”
“程月鸾,我哺育你到三个月,nai头给你咬到流血,足足三月,结了痂又长回去,刚长好又被你咬到流血。为了三百两银子,你就要活活将我气死!我生你不如生一只畜生!”
“程月鸾,你就是个畜生!比畜生不如的东西!”
程月柔也在外面哭:“姐姐,你就给娘道个歉,求求你了,娘的病才刚好,不能再受气了。姐姐,求求你了……”
贾妈妈听出了重点,程月鸾拿十二匹骡子坑了她亲娘。
程月鸾没有吃亏,半点亏都没吃,甚至还……赚了。
贾妈妈:“…………”
乐莺一面朝外探听情势,一面焦灼道:“太太……太太……不妙了,程夫人这话简直是刮您的骨,撕您的皮,今儿的事传出去了,您今后可怎么做人。”
程月鸾仍旧翻着手中书页,耐心地往后看,淡声道:“不着急,再等等。”
乐莺急得直哭,能不急吗,她的心都要烧着了!
院子里的下人本只是窃窃私语,久久不等程月鸾出来认错,现下议论声如潮水一般。
“太太好没良心,不管怎么说,程夫人生恩且在,她照顾娘家些怎么了。”
“是啊是啊,一个母亲生育养育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太太委实冷酷绝情了些。”
“哎,程夫人真可怜,怎么生了这样个女儿,还不如养女贴心……”
程家下人吼道:“大姑奶奶快出来给夫人磕头认错吧!再不磕头,我这做奴婢的都看不下去了!忒没人伦!”
戚家的仆妇也跟着应和:“就是,太太先出来磕个头认错儿吧!”
程月鸾叫人骂成了筛子。
事态闹得大了,连贾妈妈她都压不住。
程月鸾这般没良心,贾妈妈自问是没办法昧着良心帮着程月鸾说话,可这个时候她更不能在戚家助长包氏的气焰。
总之,帮谁都不成,还不如赶紧出去请戚连珩回来主持公道。
乐莺掉着眼泪,抄着绣锤就出去。
程月鸾一把拽住她,将她扯到身后,从容道:“我去就够了,回去待着。”
乐莺拿着绣捶,却不肯回去,牢牢跟在程月鸾身后,随时准备击打冒犯的仆人。
程月鸾直直地站在院子里,扫视众人。
她容色凛然,却更叫人想打碎她虚伪的硬膝盖。
一个不孝的人,哪怕是诰命夫人,也不配得到敬重。
仆妇们都咄咄逼人地望着程月鸾,等着她磕头,等着她认错。
程月鸾不疾不徐地走到包氏面前,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缓缓地抬起下巴,竟然一笑:“我欠您生恩?”
包氏冷笑一声:“天底下,哪个孩子不欠母亲的生恩?”
程月鸾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您对我的生恩,不是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就没了吗?”
包氏脸色骤然一变。
院中人不解,生母的生恩,如何能断得掉!
程月鸾微微笑着,说:“十九年前,程家在逃亡的路上,在兄长与我之间,选择了兄长,而抛弃了我。你们大队人马,带着金银细软与奶|娘仆妇出发,将我丢给队伍之中两个生病的侍卫和一个丫鬟,令我颠沛流离,生死不明。生之又弃之,这就是您的生恩?”
满院哗然——什么,程家竟然将三个月大的婴儿抛弃了?!还是丢给生病的侍卫?这不是成心要孩子死吗!
乐莺不可置信地看着程月鸾,她家太太居然有这一遭经历!
包氏脸色煞白,张着嘴,喉咙堵着东西似的,说不话来,程月鸾怎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程月鸾继续道:“侍卫说,你们平安之后,也未曾找过我。是怕我病了残了,无颜面对?还是怕我知道曾经被你们无情的抛弃过,放弃过,长大了质问你们?或者是……怕我命太硬,在乱世里,竟还不死?”
仆妇们唾沫横飞:“程家居然不回头去找太太?这这这……这是彻底不要太太了?这不是将生恩,生生断了吗!”
“这……哪里还有生恩一说啊!”
“生了又丢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父母,这才是真正的畜生行径!”
“竟也好意思为了三百两银子,来找太太讨生恩,哪里来的脸!”
“是程夫人自己不要太太,太太哪里还欠程夫人的!”
乐莺妈咬了咬牙,她们家太太就是太善良了些!
别说拿十二匹骡子坑包氏了,就是拿十二头猪坑包氏,那都是包氏活该活该活该!
包氏恐惧的回忆被勾起来,脚都软了,脸色煞白地靠在程月柔身上。
十九年前大业发生一场大乱,程家外逃避难。
那时候程月鸾才三个月大,程家路途中顾不上那么多孩子,程家人便选择了留哥儿丢姐儿,将程月鸾狠心交给两个重病的侍卫,和一个配了人的丫鬟,那丫鬟就是程月柔的生母,她刚生下程月柔三个月,有奶。
三个人带着程月鸾和程月柔分路逃亡。
从此,侍卫和程月鸾都不知所踪,程家人不敢承认丢女保子一事,便默认不去寻找。
不想,战乱过去后,侍卫舍命护住孩子,有一个侍卫活着将孩子送回来了。
却送错了。
包氏不由自主颤栗着,心底升起一股恐慌,当年下狠心舍弃女儿撕心裂肺和自责愧疚的感觉,又重新涌上心头。
她惶恐地看着程月鸾,像看到毒|物。
不……当年亲眼见到孩子后,婴儿激发出她的母性,她记得她曾喜极而泣到晕倒,此后便日日在忏悔中度过,加倍疼爱她的女儿。
她已经补偿过了!
她补偿给程月柔了。
她赎过罪了!
程月鸾今日本没打算见客,头发随意挽了个髻,穿了件淡青色的挑线裙子,淡扫娥眉而已,整个人细润清丽,有些柔弱感。
她凝视着包氏,凤眼明媚却意外的纯粹,嗓音清凌凌,仿佛平常叙述:“当我听说我生母生父还在时,正逢养父母命丧大火,我以为回到程家,生父生母会疼我。”
语气一顿,程月鸾惨淡一笑,说:“倒是没想到……我与程月柔先后落水,您想也不想,就去救她。父亲与兄弟们,也都先去安慰程月柔,问她有没有事,丫鬟给她准备干净的衣服和暖身子的汤药,而我,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坐在岸边发抖……我那时想……我是不是死在水里更好。”
和包氏一样,程家人对程月鸾的愧疚、自责,都化作了对程月柔的疼爱,整个程家都将程月柔捧在心尖上宠爱。
程月柔自幼是被溺爱着长大的,所以程月柔小时候性格很不好,骄纵刁蛮,自私自利。
一直到六岁的一天,程月鸾忽然就懂事了,程家的人也因此越来越疼她,他们在程月柔身上倾注了太多的感情。
程家全家都疼错了人。
可真相大白的时候,大家对程月柔用情至深,为时晚矣。
以至于程月鸾回来厚,也没能分出去分毫。
程月鸾想起养父母,思亲之情起,眼圈泛着红,声音哑得厉害,平静的语气中,杂糅着万分不平静:“旁人一生只受一次丧母之痛……托您的福,月鸾这短短半生,生受三次。”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包氏:你在我心里,已经死过两次了。
包氏如遭雷劈,魂魄丢去一半,脑子里全是婴儿的哭声,像魔音一样萦绕在她耳边。
忽然间,程月鸾背后冒出哭声。
乐莺泪流不止,这些事,可从未听太太提起。
院子里的人,亦跟着心疼,这哪里是太太欠程家生恩,是程家欠她的债!
程月鸾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神态淡若浮云,道:“听人说,我三月大时,重五斤三两,您要我还这生恩,便过来剜我五斤三两肉,绝无半句怨言。”
她将匕首伸到包氏跟前,包氏惊惧万分,连连后退,牙槽打颤,不敢看接程月鸾手里的匕首。
“叮——”
一声脆响,程月鸾手里的匕首,被速度追风的小石子打落在地。
所有人朝身后一看,戚连珩穿着一身冰冷的盔甲,腰间宝剑沉重精致,一步步地走进院子。
世子爷,回来了。
程月鸾抬头,正好对上戚连珩那双深如潭水,晦暗莫测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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