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晋方才就听到二人在殿内起了争执,如今见皇帝气势汹汹地冲下高阶,吓得连滚带爬地追出去,好不容易才抱住了皇帝的腿,喘着粗气问道:“陛下!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杀贺韬。”温景裕攥紧剑鞘,冷哂道:“不用镇国公一家嘚瑟,朕今日能释放他们,明日就能让他们办丧!”
高晋一听,惶然劝道:“陛下三思,切莫冲动啊!”
然而温景裕如同坠入魔障,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唰一声拔出剑,寒光熠熠的剑锋直指他的鼻尖,“滚!再敢挡朕的路,朕就先杀了你!”
高晋凝着那剑锋,就要变成斗鸡眼。
他咽了咽喉咙,将皇帝抱的更紧,“陛下,今日您就是杀了老奴,老奴也得拦住!您若是要了贺世子的命,如何向郡主交待啊!”
温景裕怒道:“朕不需要向姐姐交待,她既然敢背弃朕,朕就让她当寡妇,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不可啊!”高晋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贺家旧部还盘踞在安北,大换还需时日,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无故诛杀世子,陛下稍安勿躁啊!”
“何况郡主正鬼迷心窍,大长公主劝说的话都不曾听进去。贺世子若是死了,老奴怕郡主也难以苟活,陛下三思,三思啊!”
贺家旧部温景裕从未放在眼中,在他还未进入长安时,安北和安西就已经渗进了他的人脉,抽丝剥茧也只是时间问题。可高晋嘴里的鬼迷心窍,倒是让他嚣张的气焰萎顿了三分。
娇生惯养的女郎难免会有些许倨傲执拗,而他的表姐更甚。起初大长公主并没看中贺家门庭,觉得他们是武夫起家,缺乏内敛的底蕴。然而表姐对贺韬痴心一片,愣愣跪了几天才求得大长公主的首肯。
倘若他真的杀掉贺韬,表姐怕是会做出过激的举动来……
高晋见他神色松动,继续侃侃游说:“郡主的脾性您是清楚的,男女之事不能心急,您隐忍那么久不就是为了抱得美人归吗?火候不到没关系,咱们再耐心煨一煨,若能有一分爱上的可能,总比恨上好。”
他缓缓跪直身,“您是盛朝无上的君主,法子不有的是吗?祖宗耶,回吧,咱们再从长计议。”
*
唐蓉回到镇国公府时,贺韬正与父亲在前厅会见前来拜谒恭贺的官员。
她跟夫君点头示意,兀自回了曦园。
整个府邸欢天喜地,唯有她心情沉重,一星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心脏仿佛被大明宫那位剜去一角,跳得纷纷乱乱,始终寻不到着落。
日落西山时,贺家大摆家宴。席间山珍海味俱全,三房全部出动,男女老少坐了七八张大桌。
唐蓉随着夫君坐在首桌,逐渐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暂时忘却了先前那些不快。
宴席过半时,宫中忽然又来了人。
一个身穿水绿襦裙的少女叩在地上,恭顺对众人行礼:“奴婢飞霜参见各位大人,各位夫人,陛下特命奴婢前来照拂郡主起居。”
话落,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唐蓉身上,有惊讶,有揣摩,但大多都是看热闹的眼神。
凝着那叩首的婢子,唐蓉吹弹可破的面皮倏尔变得毫无血色,手中的酒杯差点没端稳。皇帝这个时候派人过来,意图最明显不过,纯粹就是来监视她的。
愣了须臾,她沉声道:“你先起来吧。”
“是,多谢郡主。”飞霜起身,乖巧地退到双喜身边。
双喜乜她一眼,神色也变得古怪。
没多久宴席再度热闹起来,毕竟当今皇帝是郡主的亲表弟,谁也没往别处想。
贺韬睨向妻子,轻快道:“你今日进宫,我还害怕陛下为难你,如今看倒是杞人忧天了。”他努嘴示意,“陛下为你挑得这丫头挺好,看身骨是个会武的,有她在你身边,为夫更是放心了。”
听他这么说,唐蓉愈发坐不住,寻了个理由提前离席,她总觉得这小婢子还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进了她的寝房,飞霜就开口了:“陛下特别吩咐,郡主若是跟世子行房,便让奴婢即刻取走世子项上人头,还望郡主知晓。”
方才唐蓉还抱有一丝侥幸,如今彻底被浇了个透心凉。
皇帝还是不肯放过她!
夫妻二人不能享受敦伦之乐,那这日子过的还有何意义?而她身为贺家未来的主母,还没有为夫君诞育嫡子,如此一来岂不是……
眼前的景致愈发模糊,唐蓉身子一瘫,无力地坐在圆桌前,颤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飞霜垂目退出去,径自守在回廊下。
双喜红着眼问:“郡主,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唐蓉含雾的眼睛看向房门外,廊下的绛纱灯笼随风轻晃,投下迷蒙而诡异的光影。
*
往后几日飞霜恪尽职守,除了伺候郡主,便是夜夜守在门外听墙角,其余事一概不管。
大明宫派人递过两次消息,然而唐蓉只听不做,躲在府中闭门不出,期盼着皇帝的兴头能快点衰减下去。
本以为能多苟些时日,奈何镇国公为了答谢皇恩,特别在府上设宴,邀请陛下亲临。
唐蓉得知这个消息本想称病不出,可贺三郎家半瘫的弟妹挣扎着也要赴宴,她这个利落的大嫂更是不好意思缺席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宴席设在景致娴雅的兰亭苑,镇国公带着男眷去迎接圣驾,余下的女眷都聚在苑内谈天说地。
贺家算是长安赫赫有名的世家,贵妇们衣着雍容,头戴珠光宝翠。几位尚未出嫁的小妹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期望能博得皇帝的关注。
坊间虽传皇帝暴虐,但样貌却是极为出色。少女本就怀春,尤其是庶出的妹妹们,若能借今日机缘入宫为妃,倒也算是功德圆满。
唐蓉看出她们的心思,将这几位妹妹安排到前排落座。如若皇帝真的看中哪位,分去一些新鲜劲,她倒是能借此机会喘口气。
不多时,隐约有男人爽朗的笑声传来,紧随着不少阿谀奉承的声音。
女眷们噤声看去,只见一溜人走进水榭曲廊,由镇国公亲自作陪,阵仗颇大。
为首之人步态潇洒,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头戴翘脚幞头,身着秋香色缭绫袍,圆领宽袖,衣决翩然。晌午的日光为他镀上一层暖晕的金边,容颜矜贵俊美,言谈间流露出身居高位者素有的傲然自信。
唐蓉目光微凝,旋即将视线调转别处。
府中女眷大多是第一次见到龙颜,俱惊奇皇帝这番金玉之貌,几位妹妹欣喜若狂,争相往前面挤着。
待圣驾行至苑内,诸位叩首山呼:“参见陛下——”
“都起来吧。”皇帝干脆利落地让众人平身,又讲了几番客套话,便在镇国公的引领下准备到前首落座。
期间唐蓉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没敢去看皇帝的脸色,心口如若擂鼓。她放了皇帝好几次鸽子,不知道今日会不会找她清算。
就在她出神时,一双暗绣云雷纹的皁色六缝靴停在她的视野中。
她呼吸猛然错乱,指间攥紧臂弯红帔,缓缓抬起头。
皇帝定定凝视着她,面上含浅笑,凤眸却透出一股沉郁之气,细看之下似乎还蕴着些许难言的感伤,稍纵即逝。
两人的视线交织须臾,他的目光很快移到贺韬身上,红木扇轻轻敲打着掌心,戏谑道:“姐夫这身衣裳颜色挺好,若是再艳丽一些,就更衬得你玉树临风了。”
贺韬今日穿着一袭墨绿色襕衫,唐蓉读懂了皇帝话里嘲讽,不由轻蹙眉心。
可惜贺韬并不知情,笑着附和:“陛下过夸了。”
温景裕抬扇抵唇,朗然笑出声,正要离开,余光忽然瞥到他的小动作。
贺韬正要去勾妻子的手,忽而一阵扇风落下,手背登时灼疼起来。他本能地缩回手,纳罕抬头,对上皇帝意味深长的目光,“陛下……”
温景裕斜肆地勾起唇角,红木扇在手中翻了个花,“姐夫,你手上有虫子,小心一些,别伤到朕的姐姐。”
说完,他径自随着镇国公前去落座。
这下力道不清,贺韬的手背已经红肿,他反复翻转腕子,狐疑问妻子:“蓉蓉,哪有虫子?”
虫子没有,只有滔天的醋意。
“可能飞了吧。”唐蓉敷衍一句,幽怨地睃向端坐在上首位的皇帝。
今日来者不善,宴席间她一直谨慎行事,努力将存在感减到最低。饶是如此,皇帝的眼神如毒蛇一样紧紧缠着她,片刻都未松开。
贺韬几次想与她亲近,都被她刻意避开。
明明不该如此,可面对皇帝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心虚。飞霜的话不停萦绕在她心间,她怕一个不经意就害得夫君丢了性命。
几巡酒下肚,男人们都有了几分醉意。
皇帝不知何故短暂离席,唐蓉见状,一直绷紧的脊背紧跟着放松下来。
“蓉蓉,啊——”
贺韬拎了酸梅子送过来,这次唐蓉没再推辞,檀口微张,吞下一口酸酸甜甜。
夫妻二人的眼光刚黏在一起,飞霜便凑到唐蓉身边,贴耳道:“郡主,陛下在听竹苑等您。”
似乎怕她拒绝,飞霜紧跟着又说一句:“陛下还说,您若不去,后果自负。”
少女清冷的声线淹没在歌舞升平中,唐蓉面色一寒,凸起的指骨被捏得泛起惨白,真是赤.裸裸的威胁!她深吸一口气,声色平平地对贺韬说:“韬郎,我有些闷,出去走走……”
贺韬听罢,搀着她起来,柔声询问:“我陪你一起吧?”
“不必了,这边还需要你在,我去去就回。”唐蓉对夫君笑笑,兀自离开了宴席。
听竹苑与这边只有一墙之隔,她刻意绕路从后门进入。
午后的风略带暖意,满园绿竹簌簌摇动,偶有竹叶随风飘落,轻委与曲径通幽的小道上。唐蓉一步一步地踏着青石板,眼神在不大的院子里寻睃。
忽而身边黑影一闪,拽住她的胳膊,直接将她拖入了繁茂的竹林。
待她缓过神来,温热而有力的身体从背后贴向她,唇就覆在她耳畔,清朗的声音暗含着几分怨怼:“姐姐,你可让朕等得好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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