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空中的灯,没有人会抗拒美丽的东西。唐蓉仰头凝着那片璀璨,嗫嗫道:“喜欢。”
“喜欢就好。”温景裕轻吻她的耳珠,“朕记得姐姐曾经说过,太液池如此之美,坠入夜色可惜了。以后但凡姐姐过来赏玩,朕保证太液池为你昼夜明绽。”
耳边沾染一些湿意,夜风拂过,唐蓉胳膊上酸出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我说过吗?”她有些纳闷。
“那是当然,姐姐说的话,朕几乎都记得。”温景裕对她笑笑,牵着她上了一艘似曾相识的画舫。
一位宫人摇橹,画舫穿行在灯海中,如梦似幻。
两人面对面而坐,身前隔着黄花梨木的矮几。温和动听的乐音从外面随行的小舟上传来,听着,看着,好不惬意。
这种感觉让人莫名心安,像是身处世外桃源,忧愁烦恼全部一扫而光。
唐蓉沉浸其中,眉眼不知不觉温和下来。
余光中,温景裕自袖阑掏出一枚圆盒,冲她晃了晃。
她顺势看去,只见这枚平顶金圆盒雕刻着漂亮的团花纹,精湛生动,在灯火的映射下熠熠生光。
“这……是什么?”
温景裕没说话,拇指按住前端扣钮,啪一声,圆盒便敞开了。
唐蓉往前探头,好奇看去。
圆盒里面放着一块琉璃纸包裹的琥珀饧,样式格外熟悉,竟然是多年前名噪一时的雁江坊贩卖的。
见她惊讶,温景裕眸含希冀,问道:“姐姐,你还记得它吗?”
唐蓉记得这块琥珀饧。
为什么记得,大抵是因为温景裕那天太惨了,惨到一向漠然的她竟然心生恻隐。
依稀记得那是细雨绵绵的暮春时节,唐蓉那年只有十一岁,跟着宫中表亲们在太液池泛舟玩耍。
一艘小篷船,坐了六个孩子,划船的是最小的温景裕。旁边跟随着几艘小船护航,上面站满了身穿蓑衣的内侍。
唐蓉他们躲在船篷里嬉戏赏景,温景裕则孤零零在船头淋雨。
不过九岁的奶娃娃,力气自然没有那么大,行到湖中央,温景裕就累的伸不开胳膊了。
太子呵斥他:“怎么不划了?今天没用膳吗!”
明山公主也跟着起哄:“估计是宫里又缺衣少食了吧?吃不饱,哪有力气划呀?”
太液湖上回荡起稚嫩而清脆的嘲笑声。
饶是穿着蓑衣,温景裕还是被淋的全身湿透,咬牙坚持了一会,最后抹去脸上的水,怯声道:“皇兄,我真的划不动了,让宫人上来划吧。”
“行啊。”太子撑着油纸伞出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既然要让宫人上来划,那这里也不用留着你了,滚吧。”
踩着话音,太子一脚将他踢进水中,噗通一声,雨中掀起巨大的水花。
众人惊诧须臾,捂着嘴哧哧笑起来,只有唐蓉觉得这样玩的有点过火了。
毕竟,温景裕还是个皇子身份。
唐蓉细声道:“他不会淹死吧?”
明山公主将蜜饯喂给她,安抚道:“表妹放心,他那只狗肯定会救他的,贱.人命硬,死不了。”
唐蓉探身去看,还真让明山表姐说准了,高晋扑腾着下水,将温景裕救上了内侍们的船。
雨势越来越大,湖面水汽氤氲,渐渐看不清楚远处的光景。风飒飒而起时,有内侍大喊:“殿下们,快回吧!不能再玩了!”
最终,这艘小船由几个内侍合力驶到了岸边。
温景裕也随之登岸,淋的像只落汤鸡。
太子最先下船,由内侍撑伞走到温景裕身边,见他被水呛的咳嗽,不免心生厌恶,抬腿踢在他的心口处。
本就是雨天,池畔又布满青苔,温景裕脚下打滑,直接往后仰去。因而唐蓉下来就看到有血混着积水蜿蜒流淌,顺着陡坡汇入冰凉的太液池中。
温景裕手捂后脑,眉头痛苦地皱在一起。
高晋一手撑伞,一手将他扶起来。他们宫中人少,这里也没有人愿意搭把手。
所有人满脸不在乎,与他们擦肩而过,唯有唐蓉鬼使神差地停下步子。
她侧脸看向比她矮半头的温景裕,他俊俏的面容混着雨水,湿漉漉一片。但从那双通红的眼睛看,应该是掉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人掉泪了,大概真的很难过吧……
她心里的良知好似苏醒一丢丢,从袖襕掏出仅剩的一块琥珀饧,在漫天大雨中递给了他。
温景裕怔了怔,将它接进手心。
唐蓉道:“吃点甜的,心里能好受一些,赶紧回宫包扎一下吧。”
“表妹!干什么呐?快点过来!”
明山远远催促,她未再逗留,扭头离开了这里。
这段光阴,若非温景裕顾提及,是永远不会出现在回忆中的段落,就像是一场平平无奇的戏,演过之后绝不会再去回味。
“姐姐,你还记得它吗?”温景裕再次问了一句。
唐蓉回过神来,乌睫轻抬,目光随之微凝。过往与现实交叠在一处,昔日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长大了,变成了狼豹,杀了欺辱他最狠的皇兄,成为盛朝最尊贵的男人。
从今往后,大概没人能欺负他了。
“没想到你竟然还留着它。”唐蓉心绪纷乱,唇角掬着一抹难堪的笑:“那个,你不会想让我吃掉它吧?它都坏掉了……”
她怯声怯气,俨然对他怀有防备。
温景裕笑她傻,伸手揉揉她的发旋,“朕不会让你吃这个,这可是朕的宝贝。”
他将圆盒阖上,提出藏在矮几下的檀木漆红食匣,打开六角盖子。
一整盘漂亮的琥珀饧,琉璃纸晶莹剔透,映闪了唐蓉乌溜溜的眼眸。
“雁江坊经营不善,早就关门大吉了,朕前些时日派人找到了以前的师傅,让他进宫做了新的。”温景裕将盘子放在龙榻上,剥了一颗抵在唐蓉唇边,“姐姐尝一下,是否还有当年的味道。”
唐蓉凝滞些许,张开嘴将褐色的琥珀饧咬进去,软糯的膏体入口即化,与烙在记忆深处的味道慢慢重合。
她忍不住嗟叹:“真是老师傅做的,跟以前一个味道。”
温景裕剥了一颗,放进自己嘴里,“姐姐当时告诉朕,吃点甜的心里就能好受一些,你多吃点,就不会为贺韬和姨娘的事难过了。”
他的声线温温柔柔,连气场都变得温煦如春。
唐蓉偷偷瞟他,心里浮出一丝难言的滋味,这事终究还是被他知道了。
有飞霜在,她这边一点秘密也兜不住了。
她平复下心情,将最后一点琥珀饧咽进喉咙,“那些说辞,都是骗小孩子的……”
“是吗?”
温景裕挑起眉梢,伸手钳住她的腕子,猛然一拉。
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唐蓉一颤,再回神时,她匐在桌案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
日夜浸透她的香气传入鼻吸,她愣了愣,仰头寻觅着新鲜空气。
就这么一个空档,唇瓣就被温景裕轻轻衔住,如蜻蜓点水,不深入却格外磨人。
“既然姐姐说那是骗小孩子的,那朕就用大孩子的方法,安慰一下姐姐。”
温景裕推开挡在两人之间的矮几,带着她朝后仰去。
唐蓉撑在他心口上,眼前尽是他风流不羁的笑容。绾发的丝带被解开,乌发立时扑泄在她如雪的脸上,也落在他的面颊上。
“以后姐姐不许为旁人难过,贺韬不疼你,朕疼你。”温景裕低声絮语,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发丝,扣住她的后脑,狠狠压向自己。
炽烫的吻让人心波浮动,充满了琥珀饧的甜润味道。唐蓉呼吸渐促,手不自主地贴上他的细颈,继而覆上他俊美的轮廓。
他一如往常,勾她进入无边极乐。
夜风轻拂而过,太液池上的繁灯闪烁,画舫也随着水波摇曳起来。
曲乐和着人声,衬着漫天星芒,靡靡动听。
*
与此同时,汾景大营里寂寥清冷。
贺韬坐在晦暗的院子里,凝眸望着天上星子,手头撕扯着一根稗草。
哐一声,秀甲楼的大门被人踹开。伴随着觥筹交错的声音,院子里投射出一道长方形的明亮光影。
醉醺醺的男人从楼内走出来,一手一个酒碗,寻到贺韬,踉跄着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道:“我说贺侍郎,贺世子,怎么不进去喝酒呢?看不起我们营里的兄弟?”
这人是大营副将,名唤康钺,也是贺韬拜把子的兄弟。
面对康钺的戏谑,贺韬略显焦躁,接过他递来的酒碗一饮而尽。
辛辣入腹,他皱紧眉头:“我没心情喝,你去吧。”
康钺鲜少见他沮丧,狐疑问:“怎么了这事,升官发财还不开心了?”
“是蓉蓉……”
康钺听罢,不再吊儿郎当,“你们又吵架了?”
贺韬无奈点头,将一肚子苦水疏泄出来。
康钺肃然道:“你就是闲的没事找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临安侯府的俩纨绔就不是个东西,分明就是妒忌你家有娇妻,特意挑唆你纳妾,你还非上他们的当。之前你不听我劝,现在好了,家里乱七八糟,我看你怎么收场。”
面对哥们的埋怨,贺韬也是悔恨莫及。纳妾一时风光,却没想到后劲这么大,惹得一身臊。
女郎曼妙的身姿浮现在脑海里,让他思念成疾,涨痛心扉。
“钺郎,我得找空回去一趟,我不放心蓉蓉。”他将手里的空酒碗掷在地上,嘱咐道:“这边,你帮我遮掩一下。”
两天后,贺韬终于找到了空档,将腰牌留给康钺,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他风尘仆仆来到熙园,没想到妻子不在府上,仔细一问院里婢子,人已经走了好些天。
至于去哪,俱是不知情。
莫不是生气回了娘家?贺韬没敢惊动家中旁人,兀自来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朱门大敞,他却踟蹰不前。
自从纳妾后,岳父岳母对他心怀芥蒂,尤其是侯爷,每次见他都气势汹汹,恨不得揍他一顿。
现如今夫妻俩又因小妾闹了乱子,他只觉无颜相对。
犹豫之时,府里沈管家看见他,快步迎过上来,热忱道:“姑爷来了。”
贺韬对他笑了笑,“沈管家,那个……郡主在府上吗?”
他想投石问路,殊不知沈管家竟摇摇头:“郡主不在啊,那日回了镇国公府,就没再回来。”
贺韬一霎愣住。
不在夫家,又不在娘家,那妻子这些天去哪了?
“姑爷,您怎么了?”沈管家往府中一比,“快进来说吧。”
贺韬一回神,勉强牵起嘴角:“不了,我来过的事,莫要告诉大长公主和侯爷。”
*
翌日,天刚泛起鱼肚白,唐蓉就缓缓睁开了眼。
到出宫的时候了,她迫不及待的起身,蓦然又被枕边人按回去。
温景裕慵懒的睨着她,含笑道:“留个记号,免得某些坏蹄子碰你。”
不知道谁是坏蹄子,唐蓉俏眼一翻,“不要。”
踩着话音,温景裕利落地扯掉她半边衣缕,在那凝白的丰腴上留下几朵艳丽的红梅,仔细玩赏着。
“姐姐,你好美。”他覆在她耳边轻叹,忍不住又起了反应。
“你讨厌死了,能不能节制点!”唐蓉被抵的难受,捏起粉拳锤打他。
“朕这个年纪,无需节制。”
对上她羞愤的小眼神,温景裕笑容愈浓,掀起被衾蒙在两人身上。
一番折腾后唐蓉离开大明宫,先前的一腔怨怼消磨殆尽,心里仅剩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
紫宸殿内,温景裕端坐在黼扆前,通身赤黄,头戴翘脚幞头,白皙如玉的脸裹挟着几丝春意,俨然是一副蛟龙入海后的餍足样子。
今日是小朝,官员逐一进来觐见,汇禀着大小朝事。
然而没多久,高晋猫着腰进来,行至皇帝身边,帖耳说了句什么。
温景裕龙颜震荡,伏案而起,顾不得朝官兀自随高晋来到后殿。
后殿跪着一名年轻郎君,正要行稽首礼,肩上却冷不丁挨了一脚。饶是郎君下盘稳健,这一脚也差点将他撂倒在地。
温景裕低呵:“贺韬回府的事,怎么这时候才来回禀!”
郎君道:“陛下息怒,昨日世子爷让奴几个随他去找郡主,直到宵禁才回府。宫门已关,奴进不来,只能推到现在。”
这贺韬,竟敢偷摸离开大营。
温景裕狠嗤一声,干涩的指尖不安地搓在一起。他记得表姐说过,这次出来是两边打着马虎眼,事先没跟旁人打过招呼。
表姐宿外不归,若夫妻两人因此起了龃龉,一个弱女子怕是要吃亏。
温景裕顿感焦躁,扭头看向高晋:“朝事往后推一推,朕要去镇国公府走一趟。”
*
四月芳菲,繁花锦簇,午后的阳光稍显浓烈,照在身上已有几分炙烫。
马车很快停在镇国公府门口,这个时辰大部分家眷都在自家院里,前院除却零星打扫的几个下人,四处寂然无声。
唐蓉主仆三人过了正厅,顺着游廊往后院走。
快到熙园时,一位豆蔻年华的小婢子从月洞门出来,看见她们,慌忙相迎道:“郡主,您可回来了,世子爷一直在找您。”
唐蓉眉眼一僵,“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清晨。”
唐蓉立时皱起眉,逢十旬休,这还差两日,怎就提前回来了?
她身份尊贵,在贺家一直来去自由,婆母刘氏又是整日吃斋念佛,因而她这次离府悄无声息,只字未发,旁人最多以为她又回娘家小住了。
殊不知……
就在她愕愣时,贺韬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
“沈三,你带几个人再去东城找一找,郡主喜欢去的地方一个都不许落下。”
“是,世子放心。”
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蓉遽然清醒过来。
夫君让人在长安城寻她,想必已经在公主府扑空了,这个时候相见怕是百口难辨,无法自证。
她得去搬救兵,找上官!
这么想着,唐蓉拉住双喜和飞霜,用气声道:“快走。”
两位少女自然知晓其中原委,跟随主子齐齐发力,顺着原路往外冲。
小婢子懵了,“郡主……”
她这一声呢喃正巧被贺韬听见,他迅急走到门前,蹙眉问道:“小翠,郡主回来了吗?”
“嗯……”小婢子指向甬道口,懵懂地望着他,“但不知为什么,一听世子爷在,郡主又走了。”
甬道外郁郁葱葱,半个人影都没有。
这是在躲他?
贺韬神色渐沉,健步如飞紧追出去,厉声喊道:“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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