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糖看上去意气风发,实则还是有些忐忑的。
如今处于计划经济时期,国内大力发展重工业,各地拖拉机不像几十年后那样五花八门,几乎是同一个型号——东方红。
这种拖拉机有两种用途,农用和运输。
卸下车厢,换上不同的农具,耕,旋,犁,耙,碾,开沟打梗无所不能,皮带套上水泵,又是一台流动的抽水机。
上了路,拉石头,运庄稼,交公粮,在人力平板车面前,出尽了风头。村里若有结婚的又想要风风光光的,还可在拖拉机得闲时跟大队商量,租借去接新娘子。在车栏上扎上大红花,敲锣打鼓把新娘接上车,一身披红坐在居中,一路锣鼓一路歌,那场面,甭提多热闹。
大队长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
几个知青站在他旁边,又是怀疑,又是紧张的看着江糖坐上去。
“这……她能行吗?”大队长心里打鼓,就怕这女知青一不小心把拖拉机给整坏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越绷越紧,暗暗跟站在一旁的符横云嘀咕。
符横云目光始终停留在江糖身上,随口安慰:“这么大块地,够她折腾了,放心吧。”
大队长被他的话气得鼓眼睛,这是能折腾的?
要这样,村里每个人都来折腾一下,拖拉机早就被玩坏了。
那边江糖已经坐了上去。
嗬!
比她想象中的更麻烦。
这手摇杆太难摇了,江糖高估了这具身体,此时当真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
姜家没刻意克扣原身的吃食,但那么大一家子,原身是个懂事早慧的人,每顿饭就吃个半饱,平时还得干不少活。这样长年累月下来,身体多多少少被败了些。
江糖手发抖,但不能临门一脚却放弃,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着。
狠狠累这一回,以后能开拖拉机,还是去等不知何时才能安排下来的工作,又或者跟老知青们一样到地里干活。
江糖选前者。
所以,她绝对不能败下来。
江糖使出吃奶的劲儿,勉强能摇得动,听到拖拉机发出熟悉吵人的突突突声,江糖嘴角一咧,差点喜极而泣。
老天,她太难了。
“轰隆隆”似小怪兽在咆哮——拖拉机动了。
“还真行!”陈红军嘴角抽了抽,也乐了。
转头跟符横云感慨:“看这女娃子干干瘦瘦的,没想到还是个能干大事的。”
这年头会开拖拉机的人不多,女拖拉机手那就更稀奇了。
符横云轻笑,缓缓说道:“是个懂行的,知道压缩气缸内的柴油和空气,达到气缸内柴油的燃点再启动发动机。”就不知道这小知青在哪学会的。
符横云眸色变了变,望向江糖的目光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儿。
但很快,便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样子。
江糖利索地爬上拖拉机,递给符横云一个“你眼睛睁大了没”的眼神:“大队长上来,我带你去转两圈。”
开跑车带人兜风她是干过的,但拖拉机兜风还是第一回。
想想还有点好玩。
江糖大拇指按住虎口,用力捏了捏。开拖拉机和开别的交通工具还是有区别的,光是摇那个手摇就痛得两手无力了,这会儿车子一启动,手上被大力震动着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了。
但心里的兴奋以及大事做成的成就感,迅速压过了身体上的不适应。
陈红军乐呵呵地“哎”了一声,小心翼翼爬上拖拉机。
“姜知青,不介意我也上车吧?”符横云手撑在车厢边沿。
江糖瞥了一眼已经踩上车厢的大长腿,忍不住特没形象地翻白眼:“你都上来了还问。”
江糖瞥向李元几人,见他们没有上来的意思,踩下油门,拖拉机往村里的马路突突得驶过去。
江糖坐在驾驶座上,目视前方,心情倍儿清爽,就算手被震得又酸又痛也难挡她的自豪。
陈红军坐在后头那是一个胆战心惊。
稍微见着前方有坑洼,心就提到嗓子眼里。
看江糖开拖拉机,实在是太挑战心脏的事。那瘦得仿佛风一吹就倒的身体,他真担心拖拉机震动幅度太大,直接把人给甩了出去。
柴油拖拉机动静大,隔老远就能听到沉闷的轰隆声。
田里地里忙活的人一听到这声音,都把手里的活儿给丢下了,齐齐往马路上看。尤其是帮着干活儿的大小孩子们,兴奋得顾不得满脚满身的泥,大吼大叫追着拖拉机跑。
他们似乎习惯了。
见着拖拉机后车厢只有两个人,有那胆大的,双手猛扑到车沿,把肚子搭在车厢,右腿再一跨便上去了。
江糖皱眉,这多危险啊。
万一没攀上摔了下去,准得落一身擦伤。加之乡下的马路又比较窄,就比拖拉机宽一点点,弯弯绕绕的。
江糖不敢加速甩开他们。
陈红军见这些娃娃还在追车,手圈在嘴巴做喇叭状大喊:“干啥呢,干啥呢,不要追车了,危险得很!虎子,你领着他们去别地耍,再追车我要找你家大人了。”
至于已经爬上车的两个男娃,陈红军狠狠瞪他们:“下回不许了。”
要是老司机就罢了。
前头建国开拖拉机时见到同村孩子追车会下意识开慢点,让他们上来。但他还不清楚姜知青的技术,万一见有人爬车一时慌了神,就把这宝贝疙瘩开水沟里了咋办。
两个小孩咧嘴应了,扭头就朝没能上车的小伙伴做鬼脸,得意地哈哈大笑。
陈红军起初还担心着,后来见江糖遇到拐弯时也不急,半点没有落沟里的迹象,开得稳稳当当,比从前的建国还要熟练,这颗心啊,总算是放下来了。
“咦,建国不是去钢管厂了啊,谁开的?”
“哎哟,是个女拖拉机手啊,这姑娘面生,没见过啊……”
“那感情好,有人开就行。不然等符小子出门,这宝贝疙瘩就得废在大队部了。有人会开,咱去交粮也轻松。”
“……”
陈红军听着乡亲们的议论声,心里也挺高兴地。
这会儿四月尾,五月要开始下粮种,还得去县里农机站运肥料,需要用到拖拉机的时候太多了。
江糖绕了一圈,将拖拉机开回大队部。
陈红军从拖拉机上跳下去,笑得满脸褶子,浑身轻松道:“小姜知青,以后你就是咱队里的拖拉机手了。”
“啥,拖拉机手?陈叔,你不是说咱家大柱学会了,就让他来吗?”
谁当了拖拉机手,那是顶顶风光的事。
不仅不用参与地里的活儿就能拿满公分,每个月还补贴十来块钱。
林招娣本来是要上山捡柴的,见拖拉机出现在马路上,开的那人还不是符横云。当下心里一咯噔,知道不好了。
连背篓都忘了放,赶紧跑到大队部找陈红军要说法。
见到满头是汗,一脸问罪的林招娣,陈红军脸瞬间垮了。
他倒是提过,但原话是谁会开,谁能开,就能当拖拉机手。这话他两个月前就放出去了,结果呢,没一个能行的。
当初送建国去学开拖拉机时,队里去了不少小伙子。人家教开拖拉机,还顺便教简单的维修,哪知道去了五六个,就一个建国学得七七八八,其他人别说修,连开都很勉强。
也不知道他们是去干嘛的。
学成这样还好意思要求当拖拉机手?
林招娣这时也注意到乐坐在驾驶座上的江糖,当即叫嚷出声:“陈叔,不让我家大柱开就算了,咋还能让一个丫头片子来?”
江糖噗嗤笑出声。
虽然换了具年轻的壳子,但她毕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突然被人喊“丫头片子”,就觉得还挺逗的。
林招娣听她笑,更恼了,狠狠瞪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瞪出个窟窿来。
不过她也不怵,就落落大方地任由林招娣打量。
“小姜知青技术好,开得稳当,大柱是啥水平你心里没数,他也没有吗?”
陈红军是个守信用的人,更是个正直负责的干部。
他既然说了,就不会反口。
林招娣眼珠子转了几圈:“咱家大柱怎么不行了,□□走了,大柱不也开过一次吗?再说,拖拉机手这么重要的位置,咋能不给村里人干呢?这些知青,不像咱村里人这么爱惜东西,还懒牛懒马屎尿多,真到了要用拖拉机的时候,她们万一撂挑子咋整?”
其他人也有放下活儿,追过来看稀奇的,正好听到林招娣后头这句话。
不免面露赞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的。
光明村陈姓是大姓,剩下不姓陈的也多半跟陈姓有姻亲关系,大家伙儿就格外团结,不管外头被红小兵们闹得多么乌烟瘴气,村里还算平静。
加上陈红军为人公正,支书又是从部队里退下来的,颇受尊敬。
因此村民们对知青、对下放的臭老九们倒没有借机欺压,但同时,他们相当排外。
“就是啊,陈叔,凭什么让知青当拖拉机手啊。她一个女的,还真能开?”这是听到消息,却没亲眼见到江糖的人。
符横云不知何时站到了江糖身侧,“别怕,你放心,陈叔在村里说话还是算数的。”
江糖瞥他。
他哪只眼看到她怕了?
但她还是说道:“嗯,谢谢。”
符横云挑眉:“谢我?我是怕你误会陈叔的人品,免得你们知青在背后嘀咕,说咱乡下人不讲信用又不讲理。”
江糖:“……”
拳头又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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