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院内梨花开得盛,暖色调的日光钻过方格纹样的窗棂落在矮塌之上。
穿着水粉色罗裙的宋绘端正跪坐在塌上,安静和自己下着棋。
她未施粉黛,头上插着一支白玉簪,仿若是融进了这春日的画卷里,美得不可思议。
春瓷放轻脚步进了屋,替她倒上新茶,压不住欢快的唤了一声“姑娘”。
宋绘并未抬头,指尖夹着黑子落在交叉的天元位,问道:“何事?”
春瓷抿着唇笑,“老夫人说让姑娘你今个中午去前厅一齐用饭呢,要婢子说定是姑娘这些个月诚心抄的佛经起了用。”
“是吗...”宋绘敷衍的应着,并未将春瓷的话放在心上。
春瓷习惯了自家姑娘这松松散散的性子,也不泄气,唠唠叨叨的说着该穿什么该戴什么。
宋绘下完一局棋,春瓷总算在五套暗了色泽的首饰里挑出个一二三。
棋子扔进棋篓里发出清脆的嗒声,宋绘抿了口冒着热气的花茶,站起身,“服侍我洗漱吧。”
春瓷看了眼日头,怕耽搁时辰,赶紧唤了守在屋外的夏陶去打热水。
宋绘净了脸,坐在铜镜前由着春瓷给她梳头,她鸦色的睫像刷子样落在卧蚕处,眉眼露着几分闺门小姑娘难有的狡猾。
宋府老太太怎么会突然被她孝心所感,不过是因为近来府上四起的流言。
“主母心胸狭隘,容不得庶女。”
“三姑娘亲事都还没个定数,五姑娘就频繁应春宴的邀约。”
府上人多口杂,这些浑话从哪儿传出来的根本无从查起,只是这些个嚼舌根的话确是当下实情,让她不得不对宋绘上了心罢。
“姑娘,好了,咱出发吧。”
宋绘扶了扶发间的银簪,应声起身。
宋绘穿过翠鸣廊,跨过两道拱门,用了小一刻钟才走到正院堂厅。
她按规矩给宋老夫人和陈氏问安,然后安静在席末落座。
宋家这代有五个姑娘两个小子,除去已出嫁的大姐二姐,家里还有五个孙辈。
无须宋绘逗趣,席间的笑闹声也没停过。
直到宋仁礼跨进堂内,大家才算收敛了几分。
宋仁礼净了手,在老夫人左侧坐下,“母亲往日不常说闹腾,今个怎想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
“自当有些缘由,边吃边说。”
宋仁礼:“说得也是,儿也正饿了。”
宋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席上也没人敢随意说话,除了五姑娘宋巧。
她是陈氏的小女,平日里纵着了些,边吃着饭边说着今日教琴先生的严苛,好不委屈。
陈氏掩不住眼底的满意,嘴里轻声呵斥道:“严师才可出高徒,切莫和先生赌气。”
“巧儿哪有这么不知轻重。”宋巧脸颊红了红,露出些少女的羞怯,“课业结束时,先生还夸我说曲艺精进,明个的春宴定能拔得头筹。”
老夫人听到这儿,喝水漱了漱口,“正好,我要说的也是这春宴的事。老五离及笄还有个一年,不急着相看,这老三已经到了适婚年纪,也该准备着了,这春宴不如两姐妹一道去。”
“... ...”
“府上杂事虽多,但这姑娘大了,有些事你得上着点心。”
陈氏知道这是老夫人在借宋绘敲打她,她在宋仁礼的注视下不动声色捏了捏手里的细绢,“是媳妇儿没顾得周全,明日就让老三和巧儿一道去。”
陈氏看着宋绘那张狐媚子脸,心里不太痛快,但面上不敢显露什么,“老三可想去?”
婚姻是人生大事,宋绘上头没有长辈筹划,只得自己争上一争。
她不怯不羞,落落大方的点头应着,“自是想的。”
宋巧向来对宋绘颇有敌意,知道两人得同去参加春宴,她心情不太痛快。
也不掖着,直白白的显在脸上,吃两口便说饱了。
宋仁礼见不得她这没规矩的样,但也没当着兄妹几个呵斥,话头一转便赏了宋绘几套首饰和衣裳。
宋巧瘪嘴,不高兴得当即下了席。
宋仁礼蹙了蹙眉心,目光定定落在陈氏脸上,“她这规矩得从头再教。”
宋家虽是商贾之流,但宋仁礼一直想和文人雅士沾边,否则也不会娶她这个举人女儿。
陈氏知道宋巧这是犯了他忌讳,神色一紧,“夫君说得是,巧儿这段日子估摸着练琴累了着,我定好好说说她。”
宋绘得了明日可以参加春宴的信儿,心放回肚子里,吃了七八分饱,待老夫人起身跟着放了筷。
宋绘回院子没多久,宋仁礼送的三套首饰就到了。
宋绘选留了两套,剩下一套石榴花让春瓷拿去换成银钱。
春瓷脸上有些难色,“姑娘,你首饰就没几套。”
宋绘翻着手里的棋谱,敷衍道:“那不还有几套可以来回换着戴。”
春瓷语塞,呐呐道:“那怎能...一样。”
“照做便是。”
虽是初春,但仍有些湿冷。
屋内烧着炭火,宋绘窝在矮塌上看棋谱书。
看到有趣处,她又打开棋篓,拿子儿照摆起来,一个人玩得怡然自得。
玩累了,她看着棋盘上泾渭分明的黑白子发起怔来。
早些年大宁国力积弱,铁骑北下犯边,京口一带被胡人攻占,宋仁礼经商逗留边境偶遇她生母,为容貌所惊艳,花了重金赎身并纳为妾。
可惜胡女性子泼辣凶悍,宋仁礼不到三年便生了厌烦心。
当年名动京口的舞女在江南后院郁郁而终,她去世时,宋绘不过五岁。
没什么印象,也谈不上多伤感。
只不过没有长辈在侧,没有银钱傍身,没有人手可用,到底是艰难了些,难免会想起。
守在屋外的夏陶见天色暗了,问她晚间想吃什么。
宋绘撑着下颌,侧了侧脸蛋,莹白的小脸在暮色下发着玉泽般的光。
她不似汉人眼皮薄长,眼睑处有褶皱叠着,显得眼睛灵动有神。
“有什么吃什么吧。”
第二日,天下着细细的春雨,宋绘在雨里等了宋巧一刻钟,和她共乘马车往这次春宴的举办地点,县尉府。
进了府,宋巧就和平日熟稔的小姐妹坐到一起。
宋绘相当知趣的自个儿在角落的条案边坐下。
县尉夫人说了几句开场话便找借口离开,没了长辈,宅厅才算真热闹起来。
屏风另一侧不时传来男子交谈声,这边,到了出嫁年纪的姑娘顾不得羞怯,排着号表演才艺。
吟诗弹琴作画,宋绘都不会。
她心态倒是平稳,安安静静做观众,凭着感觉,曲子好听时跟着晃晃头,画好看时诚心诚意拍个手。
不知不觉,春雨停了,空气里漫着青草的香气。
县尉府家的二小姐起身,邀大家去院里看桃花,宋绘知晓到了正题,拍掉身上糕点的碎末,跟着起了身。
大宁的男女之防并不严苛,春宴明着是赏花,实则是未婚男女见面交谈的机会。
亭台楼阁,桃花成簇,沿着木制长廊往前,能看见荷叶拥盛的池塘。
宋绘发觉有人在看她,转头对上一个面容白净的公子,他穿着一身白衣,眼睛滚圆,脸上微有肉感,显出几分可爱。
宋绘眨眨眼,习惯性弯了弯唇角。
她五官明艳,这一笑,像是剔透的冰山被阳光融化。
公子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他慌慌张张移开眼,左看右看,像个来回转头的拨浪鼓。
过了一小会儿,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他又转头看着宋绘。
一眼又一眼,这次不光耳朵,脸也跟着红。
他鼓起勇气走向宋绘,在离她两丈处停下,行了个礼,磕磕巴巴开口道:“宋...宋三小姐,我姓梁,名顺平,...想约小姐一同赏花?”
宋绘福身,瞬息间想了许多。
梁氏布行的次子,虽从小养在正妻屋里,却是通房丫鬟所出,这样的条件虽说许多人家看不上,但对宋绘来说却是高攀。
她面上不露分毫,盈盈笑着,“谢公子邀约。”
梁顺平紧张得同手同脚,宋绘眨眨眼,先打开话题,“公子平日喜欢做什么?”
“听戏。”说到喜欢的领域,他神色自然起来,“昨日也听了,不过下午下雨没能听完我母亲的人就找来了,只能改日找时间再去一趟戏班子,《琵琶记》你知道吗?”
梁顺平没多想就说了,说完才后知后觉,“是不是有些不务正业?”
“我也看过这个话本,还觉得挺有趣的,不过倒没听戏班子唱过。”
说这话时,她语调柔软,漂亮眉眼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梁顺平脱口而出,“那下次我请你去听戏。”
小厮连着咳了好几声,替主子着急。
梁顺平意识到唐突,“抱歉。”
虽不够稳重,但并不让人生厌,宋绘笑道:“我出府不便,若有机会定向公子讨这场戏。”
梁顺平笑容灿烂起来,“一言为定。”
水上四角凉亭里放着乐器,绿茵茵草地上摆着笔墨纸砚,桃花树下准备了吃食。
两人自然的离群,在灿烂的桃花林里散步。
梁顺平噼里啪啦把自己讲了一大通,这才想起问宋绘,“你平日有什么爱好吗?”
宋绘:“看书下棋。”
梁顺平脸皱成一团,“我一看书就想睡觉,就算是话本子也不怎喜欢,不过围棋我还算厉害。”
他余光瞥见桃树下的石头桌椅,歪下巴指了指,“要不要对弈?”
宋绘往林外瞧了一眼,梁顺平似乎明白她的担心,“无事,外边一时半会结束不了,竹瑞,你去拿副棋具。”
灰袍小厮应了一声,朝外走。
宋绘见此也不再多推脱,和他一左一右在石桌两侧坐下。
明媚的日光聚成束,穿过桃花簇间的缝隙落在草地上,碎碎片片的,像是星星白日出逃。
“猜子定黑白。”
“双数。”
“嗒。”
“单子,我先。”
宋绘闲来无事就喜欢琢磨围棋,局不过半,她就知道梁顺平嘴里的厉害不过是说说而已。
宋绘不太愿意破坏梁顺平的兴致,转着手里的棋子,考虑了小会儿,在小目落了子。
梁顺平堵上缺,捡了里面的白子。
你来我往下了莫约半个时辰,黑子白子旗鼓相当。
“有人占了我们的地儿啊。”说着话,三个公子哥从竹林钻出来。
为首的紫袍公子见宋绘起身,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而后知礼的移开,随意摆了摆手,“坐着坐着,我也就随口说说。”
他动作从容,无拘又洒脱,看似没有规矩,但融在骨子里的礼节风范却根本掩不住。
他手拿着折扇,扇骨在掌心拍了两下,回头问道:“你们府上今日有女客?”
回这话的公子穿着青袍,闻言点头,“母亲和妹妹搞的春宴,早前一直在堂厅,这会儿可能见着雨停就出来了。”
“那我们去你院里待会儿?”
“自是可以。”
宋绘认出青袍男子的身份应当是县尉府的二公子李成渊,他语气亲切但掩饰不住恭敬,显然和他说话的紫袍男子身份不低。
宋绘不想招惹高门子弟,规规矩矩垂眸福了个身,安静坐下。
李成渊指了指往左延伸的青石板路,“表哥,子御兄,往这边走。”
“等会儿,看看。”
被唤作子御的男子语调平缓,声线含着几分暗哑,混杂在一起,尾音微微拖着,落在耳边,让人心尖也跟着酥麻起来。
?看什么?或许是出于对好声音主人的好奇,宋绘抬了抬眸。
说话男子站在紫袍公子身后,他穿着灰白暗纹袍,安静立着,身姿挺拔,五官温雅清俊,光凭一张脸,一身儒雅气质就当得起“公子世无双”的赞誉。
他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但笑意不及眼底,世家公子天生带有的高人一等疏离感显露无疑。
宋绘看见躺在他视野范围内的棋盘,心里一咯噔,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
很快,想法应验,灰袍公子明目张胆的站在她身侧,似乎打算观棋。
苏秋容不知道他唱的哪出,但也没驳了他的话,“你小子,临安一大堆烂摊子等你回去收拾,这节骨眼上你还有这兴致。”
灰袍男子洒脱弯了弯唇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何难。”
梁顺平起身作揖,“小生梁顺平,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紫袍公子随意抬了抬手,“苏秋容。”
灰袍男子连手都不抬,随声应道:“顾愈。”
李成渊作为府邸主人,态度是最好的,礼仪没有任何差错的回了个揖。
梁顺平脑子缺根筋,他从两人轻慢的态度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高兴坐下,仍要继续和宋绘下棋。
宋绘捏着手里的子儿,心情并不平静。
大宁定都临安。
从两人刚才随口的交谈听来,他们分明是皇城根下来的世家公子哥。
宋绘当然知晓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她对自己的样貌什么样的心里有数,若是能够在这里搏一把也不是没可能。
若能得二人青眼,那她可谓是一步登天。
她睫毛扇着,脑海里各种念头翻腾,小半晌后,最后归于平静。
顾愈将她神色看在眼底,颇为有趣的扬了扬眉。
梁顺平见她半晌不落子,催促了一句,“宋小姐,到你了。”
宋绘稳住心神,道了声抱歉,继续下棋。
十几步后,宋绘又听见一声轻笑声,“下得挺好。”
宋绘手指摩着棋子的边缘线,轻抿了一下唇。
梁顺平棋力普通,根本看不出她这让子的小心思,但若是在围棋上所有造诣的人细心些便能看出这分明是一局指导棋。
宋绘本意是为了和梁顺平的相处能愉快些,但若是由别的人说破,那她今日就只留了个善钻营的印象,算是白来了。
她把棋子往篓里一放,眨眨眼,“梁公子棋力高超,我自认不如,不如且停在这里,算是给我留两分面子。”
梁顺平乐得施展风度,闻言点头,“也罢,本就下个趣儿,也没必要定争个输赢。”
宋绘歪了歪头,“那我们出去听琴吧。”
“也好。”
梁顺平起身,抬手朝三位初见的公子拱手道别。
宋绘吩咐春瓷收拾棋具,并未和苏秋容三人多搭话,福身后,落后梁顺平半肩往外走。
春瓷刚伸手想分装黑白子,一柄折扇在她身前一挡,“不必。”
苏秋容:“你且跟着主子离开便是,我们想在这儿下会儿棋。”
春瓷弯腰应声,朝着宋绘的背影追过去。
顾愈掀了掀衣袂,在宋绘刚坐的石凳坐下,“有什么想法?”
苏秋容展开扇子,潇洒挥了挥,感叹道:“往日总听闻绍南水土养人,我还不信,今日幸得一见,确姿容绝艳。”
“谁问你这个。”
苏秋容见他还盯着残局看,轻嗤笑了声,眼底欣赏一敛,露出几分讥讽,“你说这棋啊,要我说这小姑娘小小年纪心思深沉,明明棋力高不止一筹还装,分明是把那什梁顺平当猴耍。”
顾愈轻呵笑了声,也不反驳,他伸手捡掉白子的三步棋,再接着捡掉三个黑子,原本兵败如山倒的棋局出现了些微妙的变化。
苏秋容不是蠢笨之人,他一眼看出关键,“若是没这三步,白子不会输得这么快。”
顾愈重新落了白子,局势颠倒,白方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让子让得无声无息可费了不少心思。”
“这倒是。”苏秋容苏秋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怎突然关心起这些个小事?”
顾愈:“没什么,不过是突然有个想法罢了。”
他扔了棋子儿,下巴指了指棋盘让小厮收拾,不欲多提。
苏秋容深知他性子,不再深究,他抬头看了眼阴下去的天色,“子御,先去成渊院里吧,这又要下雨了。”
顾愈:“嗯。”
回府路上,宋巧心里明显有事,神色郁郁不乐,难得没有找宋绘麻烦。
宋绘自是不会上前讨个没趣,她边听着车轱辘的哐当声,边将今日言行和梁顺平的反应做个梳理。
她能做的也算是都做了,接下来就看梁府对是否中意她了,中意自是好的,如若发展不符预料只得再另想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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