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体某处几乎无人涉足的昏暗空间里。
我和国木田跋涉在盘错的管道中,一片静寂,一切声音却都被金属传递、放大,匆匆路过的船员的脚步声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为了方便船长随时移动,他被我们指示着在外部可能会有人员经过的道路行动,而我们为了不引人耳目,从套间的天花板,经过无人的房间到达走廊,然后沿着黑暗狭窄的船体内部赶往他的所在地。
“......路德维希先生。我知道这样问有些冒昧,但您和太宰他,之前认识吗?”
用螺丝刀打开铁板的时候,国木田低声问。
“......不认识。今天他也告诉我,是认错人了。”
“......我了解了。”
国木田撬下一根钉子握在手心,“当”的一声响。
“还希望您不要怪我打探。虽然很烦人,但他毕竟是我的搭档。......我从没有看见过他那个样子。”
......
啊啊。果然他也看到太宰的那个表情了吗。
无论是谁来看,都会觉得他是伤心透了吧。
可是国木田君,你以为,他不是故意想让我们看出来么?
你以为,以他的本事,想要掩饰的话,有可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内心的任何想法么?
......
曾经我以为我能读懂他了,他皱一下眉头我就知道他是嫌敌人太笨,他撇一下嘴我就知道他觉得啤酒不好喝,他一低下头去我就知道他无聊了。
他笑的时候,我也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开心。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就算还没有占据一席之地,就算我还算不上他重要的什么人,他内心的那扇门扉,我也已经推开了。
......可我错得离谱。
所以,无论他是开心还是难过,我都不知道了。
我也不会做什么了。
虽然现在,在我眼里,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好像在说“我需要你”。
可是我又了解他什么呢?
......
我对国木田说:“确实我也有些诧异,不过现在误会已经解开了,会没事吧。”
国木田镜片下的眼睛锐利而坚定:“您放心,我会告诉他,让他赶紧振作起来的。侦探社的成员不应当因为一次误认就一蹶不振,更何况,支持同伴也是我们的责任。”
......嗯。看。
他有这么好的搭档。有这么好的同伴。
这几天看他和同伴相处,看他安抚船长,确实也和之前不一样了,应该不会再像对我那样对待别人了。
更何况,我原本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他。
原本我们就只有这短短的一段缘分而已。现在这缘分已经走到头了。
所以,就算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真的需要我,而我不在他身边。
也一定会没事的。
我笑了:“那就好。”
“......”
国木田凝神看着我,刚想要说些什么,耳机里就传来亚利夏的声音:“差不多了。刚刚因为有人经过,让船长又移动了几米,只要再过一个通道,就和船长只隔一面墙了。”
仪器有限,我们手里只有一个接收器,无法回应指令。
我和国木田一起前进,在通往外部的通风口前停住,他低声说:“......维克多船长?”
船长似乎还算镇定的声音传来:“侦探社?”
......
想起他临危不乱、被追杀时挂念的首先是游客的安全,我不由心头浮现一点歉疚。
但目前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我和国木田对视一眼,由他撕下早已写好的两张纸页。
然后我们戴上防毒面罩,通过换气口,缓慢地送出一点气体。
不用很多,足够把船长迷昏在原地就可以。
***
我和国木田“挟持”着船长退回到客厅的时候,深蓝色的窗帘被放下,将这个空间与外界隔开。一切都在白炽灯下显得冰冷,没有了前一天的温馨,而完完全全是一个谈判场所了。
为首的人——原本“海洋赞歌”号的大副杰克逊——已经在那里和江户川、亚利夏坐在了茶几的两端,沙发上坐着与谢野和费奥多尔,门口站着几名水手。
江户川没什么表情,亚利夏微笑着,杰克逊一脸凝重。
“您看,我们的诚意很足的。至于您也不用担心我们会不忍心开枪,毕竟一条人命比起一千余条人命,孰轻孰重,我们还是分得清的。——您要是不信,现在开一枪也没问题,只不过船长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我们就不知道了。毕竟当初接到的委托只有保护乘客而已。”
亚利夏端坐在椅子上,语气和措辞都很平和,但眼神和隐隐流露出来的气势却像刀锋逼在人颈上。
“——要求也不复杂,先把所有宾客和员工都送回自己房间,让我们看清楚他们好端端进屋的监控。然后所有你们的人都来这里转一圈,把枪留下,大家就可以敞开说话了。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亚利夏说的“往船长身上开一枪”不是虚言。
但国木田此刻持的枪中装的是他用异能具现化出来的麻醉弹,爆开时还会形成大量红色痕迹,就和真被打了一枪没什么两样,船长也早已经被麻醉剂迷晕了,不会因为被我们拿枪指着而有什么动静,足够骗过他们。
“......哈。是我们失误了。”
杰克逊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早知道就去查委托内容了,真想不到那个老白痴居然没提要保护自己。”
“......”
江户川淡淡地看着他,黑框眼镜后的眼神平静却锋利:“大叔你今天早上大约在5点醒来。早饭是四层餐厅的炸鱼薯条,而且你还大骂了一顿不听话的部下,因为他们在守夜的时候睡过去了。”
“你和船长,曾经关系很好吧。是掌握了你所谓的证据之后变成现在这样的。
“但眼见永远不一定为真,如果不用这里,”他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就会被蒙蔽。”
“——我们没有监视你们。刚刚的信息,都是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推断出来的。听了这些,你也该相信侦探社有帮你复原真相的能力了吧。只需要你按照我们说的去做。”
......
一个施压一个怀柔,这两个人,明明相识不久,却意外地配合得不错。
“......你还真是厉害。”
一开始听江户川的话时的震惊褪去,杰克逊叹了一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说道。
“......就这样吧。反正我们就是来找他要一个说法,同时把船长的东西拿回来的,也没打算伤害这些人。......就按你们说的做,我让我手底下所有人都过来一趟。让那些人回屋。”
“那么合作愉快。”亚利夏微笑着拍手,“在船长醒来之前,也还请您告诉我们,您当时所目击到的场景?”
“嗯,我也很好奇你们能不能看出来我看不到的东西。”杰克逊说,随后拿出自己的通讯器。
“各位。之前的员工编号,从小到大,等级从上到下,按照航海部-工程部-维修部,然后客房部-餐饮部-宾客服务部-人力资源部-市场营销部的顺序,挨个过来把枪放下吧。只留一把,水手长,你拿着吧,看好那个人质,很快就是我们唯一的一个了。”
......
亚利夏和江户川一人一半,记住了所有宾客和员工的脸之后,对着人名册,开始一边看着电视上调出来的监控和门口进来放枪的人,一边在名字上打叉。
国木田在一边挟持着船长,我和与谢野、费奥多尔在一边看着,同时我也在凭借着空气中的□□粉末数真枪的数量。
一共应该是56把,刨去用来威胁太宰的是55把,目前已经全部被拿过来了,再加上其他仿制枪,堆在茶几上,闪着水银般的黑光。
乍看就是欧洲黑市上会流通的最普通的货色,大概他们虽然不忍心杀人,却觉得这点程度的违法可以接受吧。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门开了,太宰被人一把推了进来,走了几步停住,手腕脚腕各戴着一副镣铐,走路时叮叮当当地响着。但他步履轻盈,发出来的声音不似沉重的钢铁相击,倒像是在脚腕上戴着铃铛,一步一步晃出细碎的响。
......这些人也没有为难那些宾客,为什么要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他?
他背后的人——应该是水手长——粗声粗气地说:“按您的吩咐,大副,都拿来了。这小子嘴太欠,我又怕他动什么手脚,就给铐上了。”
“真粗暴啊。”太宰似笑非笑说了一句,手腕上的镣铐“叮”地轻响一声,又被水手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太宰冲着水手长露出一个无辜又灿烂的笑容,然后顿了一下,微微偏过头,目光似乎向我这边飘来。
却在与我眼神即将相触的刹那低下头去。
“......”
我愣了愣,然后也收回了视线。
另一边,大副杰克逊疲惫地摆手:“好了,按你们的要求,这是我们全部的枪。”
亚利夏看了我一眼,我冲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于是他对着杰克逊,正色说。
“那么,在船长醒来之前,还请您告诉我们,在事发的那天晚上,您究竟看到了什么。”
***
<杰克逊的讲述>
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我们的船失去了方向,撞到了一座孤岛旁的浅礁上。
......我知道很多细节你们一定都不想听,比如我们的安全到达岸边是多么艰难,我就不说了。
总而言之,暴风雨没过多久就停了,正好附近有救援的拖船,发出求救信号后几乎只花了几分钟就到了。到之后发现岸上有颜色鲜亮的东西,认为可能还有被困人员。因为他们人少,船长自告奋勇要上岸帮着一起找,就带了其他几个水手下船。副船长带着我们留在船上,安抚乘客。
上岛花了大约一小时,四处翻了一圈。那个东西只不过是个浮标,某次涨潮竟然带到岛上去了。
那之后船长他们回来,拖船带着我们移动,那时候也就只是晚上十一点,游客们也都没想休息,而是开酒庆祝我们这么快就能脱困。
我和弟兄们也小喝了几杯。喝得正非常起劲的时候,发现船长和副船长都不在,就想着去叫他们一起。
......现在想想,真是庆幸大家起着哄,都去了船长室。要是只有我,我说不定会以为是自己疯了。
因为在船长室门口,我们看见船长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胸口有一处致命的刀伤。
副船长就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这边,沾满血的刀掉在地上。
我冲上去,他念了几遍副船长的名字,再说了一个词“杀”,就没气了。
(漫长的沉默)
之后无论是警察法医还是侦探都说船长是自杀。
但我知道,我和弟兄们都知道,绝不仅仅是这样。
现在是真相将要大白的时候了。
<讲述结束>
“......”
江户川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
“我明白了。......为了再验证一下已有的猜想,接下来问你几个问题。
“这件事无论是理解为船长的自杀,还是由副船长执行的他杀,对你而言,都难以理解吧。否则要是能想到动机的话,你第一时间就会和我们说了。
“那么,你之所以会相信船长的几句遗言,而不是法医的鉴定,是因为什么呢?副船长在调查时的表现很可疑?而且是非常明显地可疑?”
“没错。他吞吞吐吐的,也不敢跟我们对视。我总觉得他在隐瞒什么。”
杰克逊皱着眉头说。
“......”
亚利夏这时候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一点悲哀。
聊天室“大脑空空如也”(3人)
献给虚无的供物:我大概知道了。
献给虚无的供物:恐怕,在这件事里......
“那么,这位大副。告诉你一个对你来说或许是不幸的消息。”江户川说。
献给虚无的供物:船长真的是自杀。
“——船长是自杀。而副船长不惜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也不想让你们追查到他自杀的原因。”
“......”
亚利夏说:“通过我和江户川侦探这些天来的观察,我们都认为,以副船长的心理素质和能力,倘若他想要瞒过你们,就绝不会让你们有所怀疑。
“所以,他是故意的。当时监控应该也是他手动删除的吧。”
“......”
满室静默。
国木田和与谢野的神色复杂,太宰的眼神了然而悲凉,费奥多尔则露出了近似于赞赏的微笑。
而一旁的杰克逊和其他水手满脸不可置信。
“......”
我低下头去,对一直昏迷不醒、但从几秒前开始呼吸陡然紊乱的船长说。
“您也听到了。......这件事,没有办法瞒住了。还是和我们,和他们,好好谈谈吧。”
“......”
船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扫视屋内的所有人,然后发出一声长叹。
那声叹息中,好像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某种力量就那样消散了,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苍老而疲倦。
“——是啊。看来老友的秘密,我是守不住了啊。也罢。”
他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放在桌子上。
“对不住,杰克逊,一直以来让你和弟兄们蒙在鼓里。
“我原本没打算告诉你们,也确实没想到你们会采取这样的举动。早知道,我早一点说,或许就不会让乘客也被卷入这件事里了吧。
“但还请诸位务必答应我,之后这东西会被摧毁,这件事就在这里,彻底结束。我说的任何话,都不要再告诉更多的人了。”
“......”
室内的众人都带着好奇看了过去,静等船长的解释。
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只是格外小巧,和便签本差不多大小。
但在看清封面上的名字的一刻,我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约翰·弥尔顿”。
——月光社百年以前建社时最初的社员之一,异能力,「失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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