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如酒,散落在飘扬的裙摆之间,流淌向浓得人微醺的夜色。
镜面般的地板上也流淌着水晶的灯影,我晃着一杯酒,靠在墙边,看舞厅里的人们优雅地聚拢、散开,像巨大的花朵盛放,又像是天鹅在明亮如白昼的湖中游曳。
是一场盛会啊。
我低头,啜饮了一口酒,感受香气在唇齿间漫开。
就在此时。
“嗒”的一声,一根手杖敲在地板上,回响清脆。
执手杖的人站在我面前,伸出手来:“跳一支?”
我有些惊讶,却仍笑着接住他的手:“非常荣幸。”
我们悄无声息地滑入舞池,随着崭新的乐曲旋转起来,衣摆飞扬,鞋跟与地板碰撞的声音几乎合二为一。
他的手搭在我手上,彼此通过最细微的动作就能知晓对方的意图,每一步,每一次转身,都像钢琴的高低声部一样和谐。
——说起来,我还能站在这里,完好无损地和他跳舞,真该感谢上苍。
要想说清楚,还得追溯回今天早上。
亚利夏和江户川应该都已经看出来了,费奥多尔此行的目的并不是那个笔记本,或者是和船长有关的任何事件。否则,开船前要找到船长并从他口中逼问出有用的信息,办法实在太多了。
他真正的目的,应该还是那位凶杀案中的被害者。至于除此之外的表现,比起有谋划的行动,更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多”。
所以在商量对策的时候不用特意规避他,在最终的对峙的时候也不用太防着他。只有最后的那把飞刀是意料之外的,但这种程度的意料之外,我也能解决。
只是大概是之前没休息好的缘故,后来精神又一直紧绷着,看到「天眼」的媒介被发现的时候,还是不小心出手了。
导致我可能会被埃勒里老师毁尸灭迹。
......
两个俄罗斯人离开之后,船长和大副他们的事也了结了,很快他们就重新开启了船上的卫星信号,在离现在的位置最近的港口停靠,然后自首。
有些乘客在此时就选择下船去坐飞机了,其他愿意接着坐船的人被航海公司安排到一辆新的、更小一些的游轮上,按照原本的路线继续旅程。
当然,在这之前,我们也联系了所有该联系的人,把该删的记忆和数据全删了个遍,然后再物理唤醒那间屋子里的所有人。
在此期间,埃勒里老师和我一起喝了十五分钟的茶——其架势险些令我以为他要用茶烫死我,以整肃师门——然后表示他太久没出来休假了,决定和我们同行至假期结束。
我当然满口答应,同时唐娜和亚利夏也对他饶了我一命而庆幸不已,于是我们三个就请这尊神和我们一道上了新船。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导师,正好在这里遇到了。”
我这么说道。
“很荣幸认识您。”国木田、太宰和与谢野微微点头致意。
埃勒里老师懒懒地笑:“这几天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叨扰各位了。”
只有江户川默默地看着这边,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嘟哝:“......导师。才怪呢。我看是家长吧。”)
能上新船的人都是心大的,经历了这回事也不害怕,接着该怎么玩怎么玩,今晚在大厅里举行的舞会也是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其中也包括侦探社的人,他们醒来后生龙活虎,今天也不例外。
江户川在舞厅的一角吃得非常高兴,与谢野和国木田也在委托任务结束之后乐得轻松,和其他人一同跳起舞来。
只有太宰今晚一直不见踪影。
......
我面前的人捏了一下我的手背:“走神了?”
我回过神来,说:“......想起来上次和您一起跳,得有好几年了吧,挺怀念的。说起来,我跳舞都还是您教的。”
埃勒里老师笑了起来,明明那么戏谑,可是他的神情那么年轻,水晶吊灯的光洒在他的发间,晕出介乎金和棕之间的、只能用“温暖”来形容的颜色,连带着那双湖绿色瞳孔里的神色都温柔下来:“哈,是啊,差不多三年吧,怀念么?第一次教你的时候——是八年前了吧——差点没把我脚踩掉。我还在想算了吧,就一辈子在舞会上当根木头桩子去吧。”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还不是耐下性子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跳。
我拉着他的手转过一个圈,笑嘻嘻地说:“还不是您教导有方?现在我能跳成这样,好歹也算说得过去了吧?”
埃勒里老师哼了一声:“是啊。刚刚还有不少人瞧你呢,一会儿有心情也可以跟他们跳跳。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遛遛呢,我费这么老大劲把你教出来了,不拉出来展示展示,岂不是太亏了。”
“嘿嘿,那一会儿我显摆一圈去,让您也感受一下劳动成果。”
我难得被他直白地夸一句,不由有点飘飘然。
“你啊,你这个倒霉孩子。”埃勒里老师笑骂,“长这么多年,别的不说,脸皮都长这么厚了,真是要命。”
我和他不知不觉旋转到了舞池的中间,水晶吊灯的光在这里最亮得晃眼,踩在上面,竟有些眩晕。
恍惚间时光倒错,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同样明亮的大厅里,年轻的老师一如既往站在我面前,拉着我一点点教我跳舞,无论身高、气息,还是动作的习惯,都那么熟悉得令人心安。
“......说起来,”埃勒里老师张望了一下,“另外那俩小孩晚上都去屋里瘫着了?被你搞憔悴了?”
“......”从刚刚的错觉中回过神来,我撇了撇嘴。“没有,他们心多大啊。亚利夏被唐娜传染了咸鱼之力而已,您不用担心,暂时性的,明天就好了。”
当时我们三个在舞厅转了一圈。
然后唐娜说“累了”,就往回走,亚利夏也快乐地说“等等我!”,就跟着跑了,留我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在五分钟之前联络的时候,他们还正抱着薯片瘫在沙发上看电影。
憔悴?我看美得很。
“......”
埃勒里老师微微抬起头来,光落在他跳闪着点点碎金的虹膜中,一片斑斓的亮色:“......最用担心的果然还是你。”
“记住,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不用操心社里如何,我都能替你兜着。你只要想清楚,自己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明白了吗?”
“......嗯。我知道了。”我其实有点不太猜得出这话是因何而起,但我知道他不可能是害我,就点头应下。
“......”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以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真的是个傻的啊。”
***
跳完这一支舞,埃勒里老师一扬手杖,说“你先玩着,好好玩,我去和你那俩小伙伴再交代点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我在原地满脸问号。
.....好吧其实也没有。只我原本还以为他既然都来了,会再多留一会儿的。
不过因为答应他要好好玩了,正好现在也还在度假,难得的机会,就放松一下吧。说不定还能认识什么有趣的人。
一舞过后,确实也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力。我向舞池外走的时候,有不少人一看到埃勒里老师走了,就都向我这边走来。
有一个非常娇小的女孩子动作比所有人都快,站到我眼前,刚要开口,却犹豫了一秒。我正好也觉得我们的身高搭配起来不太合适,向她笑了一下,正打算以玩笑的方式拒绝的时候。
却听到了一阵隐隐的骚乱,以及许多压得极低的惊叹声。
我转过头去,就和那个被其他人众星捧月的身影直直地对上了视线。
他定定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提步向我走来。
......
他一身白色的礼服,左鬓的头发别在耳后,穿着那么清素的颜色,整个人却仿佛散发着令人眩晕的容光。
不知怎么的,我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望着我的眼神,就想到一句诗。
“明月皎夜光”。
他周围已经围绕了一圈想要邀舞的人,跃跃欲试地看着他,他却恍若未见一样,直直地穿过人群,走进舞池,走向我,每一步都极缓,却极笃定,仿佛走向命运。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他停在我眼前,微微抬起头来,伸出手,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我可以邀您跳一支舞么?”
看着他清透如水晶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我说,
“好。”
然后他笑了起来,一刹那云开月明,他的面容和两年多前那个夜晚对着我那么开心地笑的人轰然重合,如缱绻的云岚,如胭脂色的桃花,如天边流转的皎皎月华。
恰好这时崭新的乐曲奏响,他上前一步,我扶住他的腰,托起他的手,好像将天际的明月拥入怀中。
......
虽然是第一次跳舞,可是我们的舞步却惊人地契合,如同两只初遇的蝴蝶,振动着翅膀,犹豫着、踟蹰着在彼此身边盘旋,触角相抵。
而且也正因为是第一次配合,我没有什么闲心去关注舞池里的其他人,更不会走神,全部心神都放在了他和他的动作上。
他的头顶现在和我的视线差不多齐平,我微微低头就可以看到他蓬松的发顶,修长的颈项,还有领口处的那颗月光石。
......
我原本以为他会和我说些什么,可是他扶着我的肩膀,就那么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之前他虽然神色如常,却总是隐隐带着倦容似的,眼下的青色也没有消退,本来已经很瘦的人,这几天似乎又消减了一些,简直让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
而今天他却像换了一个人,眼中含着前所未有的光彩,神情中像是带着某种不安的希冀,搭在我手上的手掌也在微不可察地轻颤着。
我凑近他,低声问:“......没事吧?”
他像是吃了一惊,整个人在原地微微弹了一下。
然后又放松下来,抬起头来,说:“......确实最近没有休息好,让您担心啦。”
“那要不要过一会儿回房间去休息?”
他扁着嘴,鼓着脸,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眼睛却含着笑:“您这么不愿意和我跳舞呀?我好伤心——”
我无奈地说:“......不,我的荣幸。但是你的身体更重要吧?如果实在累了的话,不要勉强自己。”
他看着我,慢慢地眨着眼睛,眼神像被猎人用枪口指着的鹿一样,清澈得简直让人心碎,却又藏着那么多我读不懂的东西。
然后他低下头去,很乖很乖地说:“嗯。我听您的。”
“......”
心底某处好像在这一句话里骤然融化了,化成了东流的春水,用手去拢也拢不起来的那种。
......啊啊。
......好听话。
......好可爱。
......可爱到犯规了吧。
......要是两年前他也能这样,或许也就不会有之后的这么多事了。
或许,我也能不必采取那么极端的方式,而是和他好好道别,然后放心地离开了。
我环着他腰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些,把他拉到我身边更近的位置,在他耳边说:“......谢谢,太宰君。那样我就放心了。”
“......”
他听了这话却猛地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慌,刚要说些什么。
乐声在此时渐弱,止歇,小提琴拉出最后一个丝线般的音符。
人们停在结束的一拍,然后纷纷向舞伴行礼。
我放开他,相对行礼。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之前笑意盈盈的样子,背着手,凑到我眼前:“......哎呀,这一曲太短啦,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听您的话回去休息,所以您可要负责送我回去哦~?”
“......”我不由失笑,“好啊。”
然后他几乎是蹦蹦跳跳地跟在我旁边,我们一路上顶着其他想要凑上来约我或者他跳舞的人失望的眼神,一同走出了舞厅。
从舞厅所在的地方回房间需要经过露天的区域,即使在地中海,有风时冬季的夜晚也并不温暖。
在马上要走到室外之前,我伸手,把来时带的一贯穿的黑风衣披在他身上。
他看着我,抿着嘴笑了,抬起一只手拽着风衣的衣摆,防止它掉下来。
......
他刚刚在我说“放心了”时,那样慌乱的表情,可能是装出来的,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是真心。
......但,无论如何,我都是要离开的。
因为,就算他真的以为自己需要我,事实也并非如此吧。
关心他的人有很多,对他好的人也有很多。以后只会更多。
他落水后给他吹头发的不必是我,生病时给他煮粥熬药的不必是我,难过时陪在他身边的,也不必是我。
我对他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
就算他觉得自己是需要我的,那也只是因为我离开的方式太戏剧性吧?
也只是因为我一直在照顾他,所以突然离开,会很不习惯吧?
而不是因为我这个人。
他没有信任过我,没有在意过我的付出,而我对他也毕竟有诸多隐瞒。
比起一路一起走下去,像两年前那样分开,才是理所当然。
......除此之外,还有早在很久之前就决定了的原因。
在成员出生的时刻,“人间月”就会显示他们的名字。
社长会观察他们的成长轨迹,并考虑是否吸纳他们。理论上来讲幸福美满的人就可以一直幸福地无知下去,但如果是我们这样无处可去的孤儿,会被自己的导师领进月光社,从此彻底失去在世界上的容身之地,但同时,也会拥有一个崭新的家。
然而,没有显示名字的人,是永远无法加入月光社的,甚至不被允许知道我们的存在。
我不可能去做任何会损害月光社利益的事。
不可能告诉他我们的存在,更不可能,脱离这里去陪他。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终究会分别。
只是那一刻会在何时到来的问题。
原本在两年半前,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应当结束的,是游轮上的意外相遇把这个时刻延后了。
但是这一次,就是真正的告别了。
......
我和他一起走进缀着漫天繁星的夜晚,穿过在灯火中欢笑的人群,然后重新回到室内,走向他房间所在的走廊。
一路无人,灯火通明。
走到他的房间前,我停住脚步,想要和他道别。
但他拽住了我的袖子,低着头,别在耳后的头发软软地垂了下来,说:
“......可以进来一下么?”
“我有些话想和您说。就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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