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裴以恒被她轻轻搂着脖子, 就感觉到小姑娘的脑袋靠在他的肩窝, 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脖颈。
他刚伸手环住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颜晗见他一直不去拿手机, 特地松开他, 低声说“你接电话吧。”
裴以恒低笑“我还多抱你一会儿的。”
“等你接完再抱。”颜晗眨了眨眼睛, 声音特别轻软, 有种懂事的味道。
对吧,她可是懂事儿的女朋友。
电话是接通了, 但是一瞬裴以恒的脸色就特别不好看。
他紧紧地握着手机, 脸上特别难看地说“我现在就过来。”
“怎么了?”颜晗在他挂断电话之后, 跟着紧张了起来。
裴以恒脸色未松,低声说“我妈妈刚刚被送去医院了,我现在得过去,没办法陪你了。”
颜晗一听也急了,赶紧摆手“你快去,你快去。”
裴以恒点点头, 颜晗在他转身之后,又想起来喊了一句“有什么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没回头, 但是伸手挥了。
颜晗叹了一口气,之前他就说过他搬回家,是因为他母亲生病。结果现在又住院, 颜晗站在原地,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离, 慢慢变成人群里的一个小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裴以恒直接打车去了医院,给他打电话的是家里的保姆,说夫人不舒服,被送进医院。
医院总是这样熙熙攘攘,似乎每天总有数不清的人来来往往。
住院部在后面,要走很久,之前程颐住院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的16层。一整层都是病房,独立病房,窗明几净。
裴以恒一路到了病房门口,发现房门并未被关严,露出一条小小的细缝。
里面有一个清润的声音传出来,“没事,我不累,现在妈妈你才是最要紧的。”
是裴知礼的声音。
裴以恒在原地站定,哥哥要回来,他是知道的。毕竟英国最近在放圣诞假期,但是他没想到裴知礼回来的这么早。
“你这次回来,不要再跟阿恒吵架了。”
程颐的声音有些疲倦,其实这半年来,她一直知道两个儿子之间的事情,但是作为父母,每次想要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都在回避。
本来她以为男孩子之间,即便打架转头也会和好,不用太担心。
可是当她知道,裴以恒不想再下棋,想要去读书的时候,她才明白,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裴知礼坐在床边,眉头微蹙。
他跟裴以恒长得有几分相像,眉眼同样深邃英俊,只是裴以恒身上透着淡漠沉着的气质,而裴知礼更明朗清润些。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裴知礼低声说。
他伸手想替程颐整理被子,可是程颐突然握住他的手,低声说“知礼,你到底怎么了,妈妈觉得你都不像我认识的知礼了。”
程颐温柔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委屈。
自从她那一场手术之后,她就一下子觉得她的孩子似乎都离她很远。
阿恒莫名其妙的要去上大学,知礼从a大毕业去英国深造,每次打电话,一提到阿恒,他总是在回避。
裴知礼微怔,待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程颐,轻声说“那您觉得,什么样的裴知礼是您认识的?”
这话把程颐问得一愣。
什么样的知礼,当然是懂事有礼貌,又爱护弟弟的。
程颐想说,她印象中的知礼,一直都是这样的,是一个让父母极省心的孩子。
裴知礼微微配过头,望向窗外,轻声说“这半年在英国,我真的很轻松。”
此话一说,门里门外的人都是一怔。
裴以恒整个人像是一尊石化的雕像,安静地站在门口。
程颐眼底渐渐泛起泪,低声说“你跟阿恒之间,就非得像要这样吗?你们之间吵架也吵过了,是闹到老死不相来往吗?”
裴知礼微微蹙眉,声音极轻“不是的。”
“就因为阿恒是世界冠军,是所有眼中的天才,你就觉得他给你带来的压力太大了?”
裴以恒手掌心猛地攥紧,房间里,裴知礼的声音似乎就要响起,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在他离开之后,房间里沉默的裴知礼,望向窗外。
冬日里似乎总是这样萧瑟,病房里亮着灯光,墙壁上极高的窗户外,是灰暗又阴沉的天幕,似是压在人的心头。
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关阿恒什么事情呢。”
“他只是个只会下棋的小傻子而已。”
颜晗放学回家的时候,正好赶上下雨。
冬日里的雨,透骨的冷。颜晗没带伞,还是陈晨把自己的伞借给了她。于是颜晗打着伞一路回家。
到家的时候,对面的门紧闭着。
颜晗自然觉得他不在家。
只是等到了七点多,裴以恒还是没打来电话,于是她试着打一个电话过去,没想到居然提示音是手机关机。
没电了?
颜晗想着他现在肯定忙,没顾得上充电,那就再等一会儿。
于是她给自己弄了点儿吃的,又跟邱戈他们一起开会。这一忙到了十点,裴以恒还是没打电话过来。于是颜晗想了想,又给他拨了一个电话。
居然,还是关机。
颜晗握着手机,越想越不对劲。她有点儿乱,于是忍不住起身。
可是她又不知道他妈妈在哪个医院住院,没办法直接找过去。要不问问程津南和高尧?可是颜晗这会儿想起来,她没这两人的联系方式。
于是她思来想去,打开自家的门,准备去对门。
万一裴以恒是个很传统的人,他喜欢把自己朋友的联系方式写在便利贴,贴在冰箱上呢。
只是当颜晗按下他家密码锁,咔嗒一声轻响,她刚推开门,就感觉不对劲。
因为门口特别呛,是那种烟雾缭绕的呛。
她第一反应是失火了吧,但是随后发现这味道,是烟味。而且此时走廊上的光线照射进来,她隐隐看见客厅里缭绕着满室轻烟,有种身处某个得道之地的感觉。
她没有开灯,而是往前走了几步。
直到她看见一个红点儿在黑幕之中,忽明忽暗。
地毯上坐着一个人,看不清楚模样,只能瞧见模糊的轮廓,但是颜晗还是断定,是裴以恒。
她没想到,他不在医院,居然是因为在家。
此刻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能看见他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极熟悉地抽了一口。
颜晗深吸了一口气,“你怎么会在家?”
此时裴以恒抬起眼皮,似乎才看到她,待微一思索后,他把烟头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按灭,低声道“抱歉。”
颜晗刚想要去按墙壁上的按钮,突然他声音极轻地说“别开灯。”
他的声音很沙哑暗沉,也不知抽了多少烟。但是这满屋子的烟味,应该是不少了。
“我去给你倒杯水。”幸亏两边房子的结构是一样的,颜晗偶尔也会晚上起床喝水。
所以她迅速找到厨房,并且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
本来还想着冬天喝这么冷的水,会不会不太好。但是转念一想,他现在估计也需要刺激一下。
于是她把水重新拿回去,果不其然,裴以恒拧开喝了第一口,有点儿被呛了一下的样子。
“慢点儿喝,很冷。”颜晗顺势在他旁边坐下,两人都坐在地毯上,靠着身后的沙发。
旁边的人嗯了一声,慢慢地把水喝了下去。
许久后,他低声说“我身上是不是很难闻?”
“还行吧。”颜晗声音挺轻松的,她说“反正跟这个客厅一个味,也分不出来谁更难闻。”
他低声轻笑了一下。
周围虽然依旧一片黑暗,可是气氛却没有刚才那么沉闷抑郁。
直到颜晗语气颇为轻松地开口,“你妈妈的病情怎么样了?”
其实她已经猜到,他妈妈应该没什么事情了。要不然他肯定是在医院,而不是留在这里抽烟。
果然,裴以恒说“没什么大碍,只是血糖有点儿低,下午差点儿昏倒,所以家里的阿姨和司机立即送她去医院了。”
“那就好。”颜晗说完,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
她抠啊抠,在快把手指尖抠地秃噜皮的时候,她直接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哥哥回来了。”裴以恒盯着对面的墙壁,那里有一幅画,从他搬进来开始,就一直挂在那里。
裴知礼回来了?
颜晗一句要从舌尖吐出来的,那不是挺好的,在开口之前,被她紧紧压住。
那天晚上他给裴知礼打电话,她以为他们兄弟感情很好。
裴以恒侧头看着她,见她不开口,伸手捏了下她的耳垂,轻声说“别怕,我和我哥哥的关系很好。”
颜晗松了一口气。
那不就好了嘛。
“不过那也是以前。”裴以恒轻笑了下。
他语气没那么苦大仇深,仿佛这对他而言,其实也挺能接受,不算什么的。
可是颜晗却迅速地从这几句话明白,他这么不开心,是因为裴知礼。
颜晗语气里透着小心,“你们吵架了?”
“也不是吵架吧,我不是会吵架的人,我哥也不是。”裴以恒稍微顿了下,似乎在想,应该用什么方式,来形容那一次。
颜晗不知道该怎么问起,反而是裴以恒愣了会,终于开口。
“我小时候是跟着爷爷一起住在大院里,他总是跟大院里的人下棋,我会在一旁。跟别的小孩不一样,我对围棋很着迷。因为我总是跟在爷爷身边看他下棋,所以他偶尔会教教我。但是他一直认为,我会其他孩子那样,在片刻的兴趣之后,就把围棋抛在脑后。”
“直到我总是围他周围,他终于觉得应该教我点儿什么。”
裴以恒轻笑了下,低声说“我就是这么踏上围棋这条路的。”
“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他总会让他的警卫员开车,带我去围棋道场里。后来我开始在围棋上展露一点儿天赋,周围的人都给我冠上了神童的称号。”
“那时候家里面的小辈,我总是最受瞩目的那个。不管是过年也好,或者节日里大家聚在一起,我是唯一一个能坐在爷爷旁边的小辈儿。”
颜晗慢慢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安静但又极具天赋的天才儿童。
她曾经搜过他所有的事情,六岁学棋,十一岁入段,成为国内最为年少的职业选手,更是在十六岁的时候,首次获得全国比赛冠军。
而在十七岁的时候,他打败了中日韩三国名将,首次拿到世界冠军。
“后来我九岁拜师,成为老师的内弟子,我搬到老师家里学棋。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小,刚开始总是不适应,所以妈妈就会每天去看望我。我放学之后,总会看见她站在老师家门口等着我,如果偶尔得到允许,会带我去老师家附近的汉堡店,稍微放松一下。”
颜晗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点儿怪怪的。
直到裴以恒转头看着他“所以这就是我哥哥的童年,每天他看着爷爷带上我,离开家里。他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回来。之后就到了他小学的时候,他每天放学回家,永远只有保姆,因为妈妈正在老师家里等着我。”
颜晗张了张嘴,突然脑海里想起裴知礼,那个总是看起来清润又温和的男人。
“后来我成为职业棋手,依旧是最年少,根本无法独自到处参赛。于是妈妈辞掉工作,专心陪伴我。于是哥哥开始了自己的住校生活。”
“如果有这样的弟弟,是不是很麻烦。因为我哥太懂事了,他永远不会抱怨,我父亲忙着工作时常不在家,想要依赖的母亲,却永远陪在年幼的弟弟身边。”
“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哥哥,温和宽厚,永远让着我。”
裴以恒闭了下眼睛,手掌贴着太阳穴,“但是我从来没意识到。”
“我哥为我放弃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
“他被迫活在天才少年裴以恒的光环下面,他不得不一直努力,因为弟弟太过耀眼,亲哥哥如果太普通,是不是会显得更可怜呢。”
“阿恒。”颜晗叫出他名字的时候,不自觉地落下眼泪。
“更可笑的是,当我妈大病一场,动手术的时候,我还在比赛,甚至还在参加庆功宴。直到我比赛结束,开开心心地回来,才知道她在住院。我哥为了照顾我妈,放弃了好几门考试,他那时候在准备申请国外的学校。”
当他开心地拿着奖杯回来,在进门的一瞬间,跟在医院里守了好几天极其疲倦的裴知礼撞上时,或许就是那一刻,裴知礼再也不想忍耐。
他挥手直接将裴以恒准备递过来的奖杯,挥在地上。
他眉眼透着浓浓的厌烦和疲倦,告诉裴以恒,够了,真的够了。
他说,就因为围棋,他不得不一直活在亲弟弟的阴影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提到裴家的两个儿子,永远是阿恒,而他,只是阿恒的哥哥。
即便他一直学习优异,甚至在高考的时候还考上了a大,又怎么样呢。
裴知礼的弟弟早十五岁的时候,就拿到了全国冠军,在十七岁的时候拿到了世界冠军。
不仅是父母,连爷爷都是这样,他从小那样崇敬的爷爷,是真正的将军。可是他老人家眼中,阿恒比谁都要重要。
因为阿恒年纪小,照顾阿恒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谁能想到知礼也曾是个小孩子,是需要父母呵护的年纪。
裴以恒站在原地,望着他哥几乎有点儿发泄似得说着,或许这些话,藏在他心底太久了吧。所以当说出口时,才会那样痛快。
颜晗再也忍不住,慢慢起身,跪在他旁边。
伸手将他抱住。
“裴知礼最大的悲剧,是不是有一个叫裴以恒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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