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画进画里的那个女老师叫潘云箐。
当晚一拿到她的联系方式, 苏桐就给对方发了一条长信息, 还连着拍了几张资料照片传了过去。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 对方回复了。
又几条消息往来之后,两人将见面的地点约在Q市的一家咖啡馆里, 时间就定在第二天。
第二天一早,苏桐和丁筱筱在酒店分别, 各自出发赶去了自己的目的地。
闻景自然还是如影随形地跟在苏桐身旁。
两人先到了咖啡馆, 坐下没多久,苏桐就听闻景说,“来了。”
她当即抬头望向咖啡馆的玻璃门。
大约又过了十几秒, 目不转睛的苏桐才见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女人走了进来。
——如果不是闻景提醒,苏桐还真未必能将对方认出来。
明明一样都隔了这么多天只见了那一面……
苏桐有些情绪莫名地看了闻景一眼。
此间, 那个女老师已经走到了桌旁。
“潘小姐,请坐吧。”
苏桐转回视线,声线冷然。
——对于这样一个人,她实在不想用“老师”称呼。
潘云箐脸色一涨,有些不自然地坐了下来。
“我约潘小姐出来的目的, 之前在短讯里已经跟潘小姐讲清楚了——不知道潘小姐考虑得怎么样?”
潘云箐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又憋了一会儿之后, 她攥紧了自己手里忘了放开的包带,低声问:“如果我肯……接受匿名采访,那之后……不会波及我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小, 远没有苏桐当初在孤儿院里见到时印象里那么朗然, 就好像怕被这咖啡馆里的人听见似的。
苏桐唇角微翘, 眼底掠过冷色。
“潘小姐,‘波及’这个词是用在可以置身事外的人身上的——而潘小姐你,在这件事里作为加害人,就算日后追责牵涉到你,显然也不该用‘波及’。”
这样平静却又字句隐含刀锋的话,让潘云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我是出来配合你的,你怎么——”
“潘小姐误会了。”苏桐截住对方的话音,不卑不亢,“这件事上,我们只能算是合作——到底做还是不做、怎样做对自己才最有好处,我相信潘小姐比谁都清楚。”
说着,她莞尔一笑,“不然,潘小姐今天也不会到这儿来了,不是吗?”
“……”
这笑容像是针扎一样刺眼,潘云箐本能地低下头避开了苏桐的目光。
她攥着包带,几乎将那皮革质地拧出褶皱来。
过了半晌,她才犹豫着再次开了口。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她的话音里带上明线的低姿态:
“苏记者,我知道之前是我不对……但大家都那样做,不那样的话我也没法待下去,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改正……”
苏桐的眼睛里浮起罕见的厌恶情绪。
她垂眼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深呼吸了一下才将自己的个人感情压回心里。
“那就烦请潘小姐选个适当的地点,我们开始准备采访吧。”
女孩儿的声线带着微绷的漠然。
潘云箐大约也注意到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捏着包带站了起来。
“那就……去我家里吧。”
“可以。”
苏桐也跟着站起身,提过一旁的摄像设备。
她示意了闻景一眼,两人一齐跟在潘云箐身后走了出去。
站在潘云箐家门口的时候,苏桐是有些意外的。
——她已经太久没有看见过这种老旧的楼房、摇摇欲坠的窗页和锈迹斑斑的金属门了。
这是间出租屋,藏在这偌大都市的一角,从外观看,更像是个垃圾回收站那样的地方。
而就这样的楼房里,租客甚至还称得上密集。
苏桐和闻景刚跟在潘云箐身后走上楼,就听见一声铁门被“哐当”关合的声响。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骂骂咧咧的男声和房间里隐约的歇斯底里的女声。
绕开了直接挂在楼道里晾晒的阴潮的衣物,苏桐情不自禁地皱起了鼻子。
——
这楼房里面的味道也有点像个回收站。
苏桐下意识地看向走在前面的潘云箐。
令她意外的是,刚刚在那个咖啡馆里还有些困窘无措的女人,此刻却再自然娴熟不过地躲开那些障碍,神色也平静下来。
平静得近乎麻木。
在她躲那些污脏的东西时,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就好像那天在孤儿院里,苏桐看到她时她的模样。
苏桐心里微微一动。
又往前走了一段,耳朵经受过各种各样的噪音折磨之后,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扇与之前苏桐经过的家户无异的铁门,唯一区别就是上面多贴了张水电欠费单。
苏桐看见潘云箐的手顿了顿,才上去把那张欠费单揭了。
她低着头开了门,微微转身对两人说了声“请进”,然后走进去了。
苏桐犹豫了下,抬脚要往里走。
身旁男人蓦地伸出手把她拦了一下。
“……怎么了?”
苏桐不解。
闻景收回手,插进裤袋,浑不在意地笑笑。
“我先进。”
他迈开长腿晃了进去,眼神扫过屋里每一个角落。
“……”
两秒后,大约是想通了什么,苏桐眼神复杂地看了闻景一眼,也跟了进去。
走到里面,看清房里景象,苏桐愣了下。
这是个一体一户的小居室,床、餐桌、书桌、厨房都绕成一圈围在房间里。
最中间的就是那张木质破旧的餐桌,桌腿位置都脱了漆。
上面还摆着几个没洗的碗碟。
让苏桐愣住的倒不是这房间的破旧,而是蹲在桌上的那只猫。
此时它正温顺地蹭在自己主人的手边,舒适地眯着眼。
苏桐怔怔地挪开视线,顺着那只手望上去。
这一次她停顿得更久。
包括之前见面在内,她没在这个女人脸上看见过这么温和而不具攻击性和防备心的眼神。
以至于一时之间她甚至有点无法把这个女人和男孩画的那只手联系起来。
——
她是个会施虐孩子的不配称为老师的女人。
那她为什么会对一只猫露出这样温柔的眉眼?
直到那猫满足地站起身,从桌中间挪到了边上一角,苏桐才发现这只猫的后腿是残疾的。
走起路来,它只能前后一跛一跛地行进。
加上它对女人的依赖,看起来像是只被捡回来安养了很久的流浪猫。
潘云箐把桌上碗碟收拾到了一旁水池,然后才转过身。
她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眼神带着一点强撑的无谓和深藏的不安。
“我们、这就开始么?”
“……”
苏桐回过神,她复杂地看了女人一眼,点点头。
“嗯,开始吧。”她从设备包里拿出了摄像装备。
……
采访并没有苏桐想象中那么顺利。
大约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们所在房间的铁门被人咚咚地敲响了。
骂骂咧咧的男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我他妈说了多少遍不让你用水!又他妈漏到老子家里了——你个…………”
难以入耳的脏话没有间歇地吐露,苏桐听得都懵在了原地。
而重重地像是能叫房子都跟着颤抖的砸门声仍旧在作响。
抱臂倚着墙站在一旁的闻景直了身,看向苏桐,“我去解决一下?”
苏桐征询性质地看向潘云箐。
女人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恐惧,但她只僵了僵,然后用力地摇摇头。
“不、不用……一会儿他会走的。”
“……”
苏桐眼神闪了下。
这一瞬间,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突然浮上来的茫然是因为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垂眼看见手里既定的采访稿的时候,一字一句默读着上面那些字句犀利的问题,像是看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冷漠的自己。
又一恍惚,她像是在自己攥着稿子的手上,瞧见了那根图案鲜明的手链。
沉默了很久之后,苏桐慢慢将手里的采访稿折叠、收起。
她抬头看向潘云箐。
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冰冷,也不再愤怒。
望着这个女人的眼神第一次慢慢平静下来。
这场采访持续了很久。
苏桐随性而发地问了许多既定稿子之外的问题,而原本被标了重点符号的几个问题中的部分,却似乎被她遗忘了。
而在慢慢适应之后,潘云箐的话也多了起来。
从中途某个点开始,两人仿佛都已经忘了这是一场“污点证人”采访。
最后一个问题结束,苏桐起身收拾设备包。
坐在她对面的女人突然低着头说了一句。
“谢谢。”
“……”
“已经很久……没人听我说这么多了。”
“……”
苏桐的手一僵。
等她再抬眼去看的时候,潘云箐已经自顾去收拾房间里凌乱的桌椅了。
回程的路上,苏桐一路无话。闻景也就是始终安静地走在旁边,没做任何打扰。
直到下了车,临进酒店之前,苏桐低声问了句。
“……我像她吗?”
走在旁边的闻景身形一停。
他转回眸,看向苏桐。
抬头迎上他注视的女孩儿,眼里带着没有遮蔽的茫然。
像是个在浓雾里迷了去路的孩子。
她低声喃喃。
“自己有了伤痛,有了愤怒,就转而发泄给无力反抗的其他人……我是不是也差一点对她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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