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一早,苏桐就接到了贺桂兰的电话。
“病历复印件拿到了?这么快?”苏桐惊讶地问。
“是啊苏记者, 我现在就在医院外面, 你看啥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麻烦您, 我这就去取。”
苏桐挂了电话就叫车直奔私立医院去了, 一拿回病历复印件, 她便开始跟几位医学专业的朋友咨询病历中的情况。
“按这个诊断来说,确实是可以不进行手术的,采取用药的保守治疗方式。”
……
“如果这位主治医生只下了手术通知, 而没有向病人家属说明保守治疗方式,那他的行为就属于不专业且武断的。”
……
“如果是我的话, 我应该会选择保守治疗——手术和术后感染都可能会给复原期的患者带来痛苦。”
……
结合着几位医生朋友的意见,苏桐又对刘峰所患疾病进行了专业资料的调查整合。
图书馆的医学资料室里泡了两三天之后, 她终于完成了采访初稿, 并传真给了孙仁。
收到了初稿的孙仁下午就来了个电话,把苏桐喊到了办公室里。
“小苏啊,我觉得你这份稿子,是有问题的。”
苏桐鲜少见这么严肃的孙仁, 但听了这话心里难免还是有点不服气。
“师父,您说, 我听着。”
“我就先问问你——如果你是一个局外人,你来看这篇稿子, 那你会对这件事做一个什么样的判断?”
这问题让苏桐没反应过来, 她眉心皱起个疙瘩。
“我告诉你答案——我会认为, 这件事就是那个医生的错。”孙仁脸色更严了, “可你告诉我,这还只是篇初稿,在医生方面没有采访的情况下,为何会有这样百分之百确定的答案?”
苏桐沉默了会儿,低下眼。
“我带入了个人倾向。”
“……”
孙仁的脸色稍霁,“你能认出这个问题来,好歹还算有救。”
苏桐攥起了手,“对不起师父。”
“你可不是对不起我。”孙仁拿起茶杯,“你要是对不起,也是对不起外面那些现在视你为真理之口的观众。”
“……”
“我知道你同情这件调查里的母子俩,不过你得记住,我们是记者——记者是传达问题的人,而不是教观众进行判断的老师——一旦你走错了这一步,那你一定不是个合格的记者。”
“我知道了,师父,我会回去反省这件事,给您重新交上一份稿子。”
“嗯。”孙仁点点头。
苏桐鞠了个躬,转身往办公室外走。
离着门还剩一段距离的时候,她被身后的孙仁喊住了。
“小苏,你知道现在的自己和一年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同了吗?”
苏桐停住脚,转回身:“……师父?”
“很简单,你变得有名了,小苏。”孙仁笑笑,“比我这个做师父的都有观众缘——到现在台里观众来信,好多还是指名给你的。”
苏桐眸子轻动了下。
“所以我更该谨言慎行。”
“对,”孙仁说,“你得知道,你作为一个有了知名度的记者、你手里的笔和话筒比过往更有杀伤力了——而且这杀伤力不仅是冲着这社会的一些丑暗面,更可能伤到无辜的人——即便有时候那并不是你的本意。”
孙仁脸上老好人一样的笑容渐渐褪了。
“既然你选了这样一条跟观众站在一起的路,就得为之负责到底。所以,千万不要做出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
“……好,我知道了。谢谢师父。”
“嗯,你回去准备吧。初稿不用给我了,你自己把握,采访后直接交完稿给我。”
“……”
苏桐愣了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尽管孙仁表明不需要初稿,但去医院前,苏桐还是做了份采访简稿。
然而到了医院拿出记者证表明来意之后,苏桐却得到了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乔医生?他被辞退了啊。”
“辞退??”苏桐呆了两秒才回过神,“为什么被辞退?”
那护士撇撇嘴,“还不就是因为这件事?之前那个贺桂兰跑到院长那儿大哭大闹,甚至还在院长的车前直接躺下拦路要说法…………我们这儿本来就是私立医院,院长自然不愿意招惹这种闲事,没多久就把乔医生辞了。”
苏桐惊怔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才堪堪回神。
“你跟那个贺桂兰也是一帮的吧?之前她就说要找记者来曝光我们,没想到还真被她找着了。不过可惜了,乔医生不在,你是别想能往我们医院身上泼脏水的了。”
那护士讥讽地笑笑,就要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苏桐醒过神,连忙喊住对方。
“你对这起事件了解吗?”
“怎么不了解?”那护士横了苏桐一眼,把双手一叉,“说出来不怕你曝光,我当时还跟了那台手术,医院里没几个人比我更清楚当初是怎么回事。”
对方毫不客气的语气并没有让苏桐有半点情绪变化,她仍旧语气温和。
“那么我能采访你一下吗?——请你相信,我并不是站在哪位当事人那一边的,我只跟真相站在一起。”
“……”
护士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
许是见苏桐神色真诚,过了片刻,她还是点点头。
“等我下班吧,如果你有耐心的话。”
“好。”
这一等,苏桐就直接等到了晚上。
那个护士一脸倦色地离开医院大门时,望着迎上来的苏桐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竟然还真等了一天?”
苏桐神色认真,“这是我的工作,就像你对你的工作认真一样,我也不会懈怠、更不愿意别人给它抹黑。”
听了这话,护士心里拧起来的那个疙瘩终于开始解开了。
她跟苏桐并肩往外走,“我今天白天去网上查了你的资料,也看过了你之前的几起报道。尤其是孤儿院那起,当初我听过,只是不知道是你做的——看完之后,我挺喜欢你的。”
苏桐有点意外:“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
这个护士摆摆手,“我白天那样对你说话,是把你当成了那些只想通过现下很容易吸引观众眼球的医患问题来提高自己知名度、制造噱头的无良记者了——但从你之前的报道我看得出来,这件事里你最多只是个因为太同情贺桂兰而受了点蒙蔽的人而已。”
“……”
苏桐没回话,也无从否认。
事实上,在白天的等待里她反复思索着护士的话,已经为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有些心尖打颤。
——她很庆幸有人在她走错得更远之前,给了她当头棒喝。
“其实刘峰那个病,确实不是非得动手术。”
护士和苏桐坐到了医院外面的一条长椅上,她娓娓道来。
“我想多数医生在那种情况下,可能会选择保守治疗。但乔医生……他太善良了。”
“……?”苏桐愕然地看向护士,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说法。
护士开口:“我实话告诉你,保守治疗的话,乔医生不需要承担任何手术过程中和术后感染的风险。”
“那他为什么选了手术?”
“因为保守治疗所需的药品价格高昂,根本不是刘峰的家庭所能承受的。”
护士神色冷下来,“而且保守治疗期间,病患仍旧不能做工,劳动价值为零——乔医生在得知刘峰家里的情况之后,就选择了手术治疗方式。”
苏桐眼里压着惊讶的情绪,一边在本子上唰唰地记录一边问道:“那为什么贺桂兰会说手术治疗价格昂贵呢?”
“手术贵?”护士冷笑了声,“这次手术中最贵的也不过是高频电刀——它属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但相比较于保守治疗所需的昂贵用药,这手术费用分明是九牛一毛。更何况,手术结束之后只要不出现术后感染,那复原期远短于保守治疗——后者甚至还有复发可能。一旦复发,仍旧需要进行手术。”
“……”
苏桐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贺桂兰来医院讨要说法的时候,院方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呢?”
“谁说我们没告诉?”护士笑得轻蔑,“可贺桂兰会听吗?她不可能会听的——真要是承认了我们的话,那她还怎么讹医院的钱?”
“讹钱?”
护士瞥了苏桐一眼,“你不会真以为这些病人家属是为了‘要个说法’才来这么闹事吧?”
“……”
“做我们这一行,见惯了这种事——哪个不是想讹些钱回去的?”
“……”
那护士离开之后,苏桐又在原地枯坐了很久。
冬天的雪说落就落,洋洋洒洒地飘了满眼。
直到一辆眼熟的SUV停到了她的面前。
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穿了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皱着眉从车里迈出长腿,走了下来。
到长椅跟前,男人停住了,将左手里拎着的羽绒外套披在了女孩儿身上,右手攥着的雪地靴放到一旁。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
苏桐慢吞吞地仰起头,杏眸里目光微黯。
“闻景,我好像……犯错了。”
“……”
早就从随身保护苏桐的Todd那儿得知了事情发展,闻景也不意外。
他蹲下身去给女孩儿把外套扣好,然后将苏桐脚上的工作用小皮鞋脱了下来。
“不冷吗?”
男人凌厉的剑眉拧得紧,看起来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似的。
尽管语气凶巴巴的,但男人手上的动作却无比温柔。
他拿过一旁的雪地靴,躲开了女孩儿的手,给她套上。
“我自己来就行,不用麻烦你——”
“麻烦?”闻景闻言手里一顿,然后他抬起下巴,眉一挑,“男朋友给你穿双鞋,就算麻烦了?”
“……”
“我看你就没把我当你男朋友看。”
“……”
苏桐沉默了会儿,才忍不住无辜地辩解,“我没有……我就是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来做,不想麻烦别人……”
“男朋友也算别人吗?”
苏桐沉默了两秒,摇摇头。
“就算男朋友算‘别人’,未来老公也一定不算——那我就不是你的‘别人’。”
闻景哑笑了声——
“你得多麻烦我,这样才好习惯我在你身边——最好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苏桐懊恼地睖他:“你是要把我当女儿养吗?”
“……”闻景难得被话噎住,表情古怪了一瞬,“我倒是想,可惜阿姨会打我的。”
苏桐终于没忍住,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闻景见状,眉眼一松。
他伸手点了点女孩儿的眉心——
“这儿可终于不皱着了,我可不想以后娶个小老太太回去。”
“你才小老太太。”
“好,我是小老太太——那小老太太的未来媳妇,跟我上车吧?”
“……嗯。”
等车行出几百米,苏桐有些疑惑地看向闻景:“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不是犯了错吗?那我们就去解决错误。”
闻景侧眸看她,眼神无奈。
“以你的性格…………我可不想你今晚连入睡都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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