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就不必了。”
苏桐丝毫没有承这院长礼让之情的意思。
“顶着医院内外这么大的压力, 我还以为院长该觉着寝食难安?”
院长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眼底闪过点狠绝的颜色,转向身后的主任,“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这么傲气了?”
主任陪着尴尬的笑,没敢作声, 只敷衍地应付了声。
院长本也没有让他说什么的意思, 没等主任再做反应就转了回来。
他看向苏桐, 这次脸上收起之前故作的和善。
“我看苏记者年纪不大, 做事也很有年轻人的冲劲啊。有冲劲是个好事, 不过……”
他往前踏了一步, 直站到苏桐面前。
本就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 内里流露精光——
“苏记者就算自己不怕,也得为家人考虑考虑吧?”
“……”
这赤|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让苏桐气极反笑,她仰起头毫不退让地回视院长。
“院长查过我的背景?”
“就算查到了,你又确信你自己查到了几成?”
这半分惧意都没有的反应让院长心里咯噔一声。
这次就连苏桐身后的闻景都眼神停滞了下。
据他所知, 宋培文的培文建业虽然做得日渐势大,但还没到能跨着领域伸过手来的根深蒂固。
那苏桐此刻, 是单纯的在唬这院长,还是……
在这一瞬间, 闻景突然想起让余所查的资料里, 关于苏桐母亲家里,只提及据知情人所说是因故断绝了关系,其后多年全无联系。
而以苏母那样一个生而无忧、像是大半辈子都娇生惯养起来的性格, 又会是在怎样一个家庭里长大的呢?
而此时, 在院长犹疑的目光里, 苏桐被气得离家出走的理智重新回归。
她没再继续方才的问题,而是话头一转。
“在我的调查里,5例真正感染患者除了都接受锅手术之外,所付费用里均包含‘高频电刀’。”
“高频电刀”四字一出,院长和主任的脸色陡然变了,瞬间就白得跟他们身后的墙面一样。
即便反应过来后两人连忙又作掩饰,但对苏桐来说,前一秒的变化显然已经足够她验证猜想了——
“高频电刀属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在《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里有明确规定——医疗机构对一次性使用的医疗器械不得重复使用!”
苏桐冷眼看着院长,“我很好奇,院长您的医院内这次重大医疗事故——到底是不是违规操作了呢?”
院长的脸色逐渐从惨白转为涨红,青筋都在他的额头和脖子上绽了起来。
“——我们已经消毒过了!”
“你也知道那是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它是纱布吗?!它是针头吗?!它是几分几毛的消毒棉吗?!——动辄几千上万的高值耗材,要是真按一次性使用,谁来弥补我们这份损失?!”
院长被点炸了情绪,后面主任拼命阻止都拦不住他的暴跳如雷——
“就这样外面那帮拿着医保的刁民还嫌贵呢!他们知道个屁!他们知道自己做一次手术用到的一次性耗材有可能是他们手术费的几倍吗!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会指着那几位数说我们黑心!——你别他妈拉我!”
院长恶狠狠地甩开主任的手,转回头来又气又笑脸色通红——
“我们黑心?我们不是人?!我们不用吃饭?!就一次性高值耗材——根头上价格不去解决,患者费用不能提高——你跟我说不能重复使用!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
面对着院长的粗鲁用词和暴跳如雷,苏桐却难得地沉默下来。
一直等地方被主任拉开到一旁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平静下来,苏桐才开了口。
这一次,女孩儿的声线终于褪去方才的犀利。
“院长以为,我是不知道这些,就盲目地要给你们自己采访解释的机会?”
还面有余红的郝院长愣了下,抬头看她。
苏桐仍旧平静。
“来找您之前,我就已经调查过国内关于一次性高值耗材重复使用的现状——所以我会在刚刚,告诉主任我可以给你们在镜头面前自述自白的机会。——不然您觉得凭我已经掌握的信息,我还完不成这次报道?还需要在这儿和您废这些话?”
“……”
“我还可以告诉您,面对国内一次性高值耗材复用现状,这次报道本就不会将原因全然归于院方,但感染的罪魁祸首还是在您这里——不是因为您重复使用,而是因为交叉感染出现之后,贵院不但没有及时上报真相、采取应急措施,反而先行隐瞒,甚至还试图扩大恐慌混淆视听!”
“……”院长涨红的脸上重新褪掉了血色。
半晌后,他无奈地压下头去。
看得出对方已然放弃,苏桐心里叹了口气。
她示意地看了闻景和摄影师两人,然后才说了在这间办公室内的最后一句话——
“感控专家委员会的相关负责人很快就会到达,两位还是好好想想,到底该如何承担你们这次隐瞒作假的结果吧。”
说完,苏桐在那两人惊愕的眼神里,先一步抬脚出了办公室。
走在长廊里,跟出来的摄影师颇有感慨:“难怪苏记者你昨天不肯直接回台里准备报道,原来还是想给他们个机会啊?……可惜了你的善心,这俩人一点觉悟都没有,还敢威胁我们。”
“不是善心,只是基本的职业操守。”苏桐摇摇头,“这次大报道之前,刘峰家里的那件事让我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任何人都有多面。而相应的,只要是人做下来的事情,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可能就会看到完全不同的势态。”
“我们不是站在观众角度去报道他们想看的就好了吗?”
“可记者一个人,又凭什么轻率地决定观众想看的是哪一面?”苏桐转头问那摄影师。
“这……”
“所以作为记者,我会尽力给观众一个全面立体的真相,而不是因我的狭隘,还他们以狭隘。”
“……噢。”摄影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我们接下来就回台里,这次报道算结束了吧?”
苏桐却摇了摇头。
“我还要再深挖一层——最后一层。”
“欸?哪一层?”
“……”
苏桐没急着回答。
她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闻景,“昨天麻烦你查的给这家私立医院供应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的公司,已经查到了吗?”
闻景垂下眼。
“……嗯。”
苏桐未察觉异样,问:“哪家公司?”
“信定集团。”
“……”苏桐愣了下,“这名字怎么好像有点耳熟……”
闻景终于抬起头,目光复杂。
“他们集团的CEO姓苏,苏兆程。”
“——!”
站在窗外照进来的艳阳里,女孩儿却本能地一栗。
遍体生寒。
第二天上午8:27。
信定集团总公司楼下。
闻景拦在苏桐的面前,神情肃然。
“你考虑清楚,真的要上去?”
苏桐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睑下淡淡的乌色,玩笑说:“我昨晚考虑一晚上了,不能更清楚。”
她仰起头看了看面前这栋高楼,然后重新压平视线。
“这是我的工作,我只是进去采访的记者。跟信定集团的CEO姓什么叫什么没有半点关系。”
“……你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闻景眼神微冷,“如果对方也像你这么认为,你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拿到仅隔一天的预约。”
“很遗憾,他如何想——我不在乎。”
苏桐抬手看了一眼腕表,随即无奈地问闻景,“我的线人先生,你如果执意不肯进的话,那我可自己进去了啊。”
“……”
闻景无法,只得稍侧身,让出路来。
苏桐刚要走过去,想了想还是在男人身前附过去——
“别担心。”
“你教教我,这种情况该怎么才能做到不担心?”男人眼睫压下来,深蓝的瞳子带着冰封的迫势。
苏桐仰视着男人深遂好看的轮廓,过了两秒轻声笑起来。
漂亮的杏仁眼眼角软软地弯下一点弧线。
“不是有你在吗?”
“……”
没等闻景回过神,女孩儿已经笑着走进大楼正门。
把那背影盯得几乎要刻进眼睛里,男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眸光深沉地跟了进去。
两分钟后,苏桐、闻景和随组的摄影师被负责接待的专人领到了大楼高层的CEO私人会客室。
背对着会客室的房门,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在沙发上。
甫一听见门响的动静,他就条件反射似的绷直了背脊,猛地站起身。
而在接待人推开门的刹那,走在最前面的苏桐第一眼就看清了那张脸。
多年梦魇里的模糊五官,在这一刻被清晰无比地描绘进脑海。
站在前面的苏桐身形陡然僵滞,脸上的血色也褪了八|九分。
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之后,在真正看见这个男人的瞬间,她还是发自内心地想要甩上那扇门然后直接离开。
厌恶、恐惧、乃至痛恨……
所有负面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像虫蛇一样纠葛啃噬着她的心。
如果可以,这辈子到死,她也不想再多见这个男人一眼。
但是……
苏桐揪紧了自己手里的文件夹,坚硬的边角带来的痛感勉强将她的理智拉回现实。
她抬腿迈出第一步,然后第二步……
女孩儿的眼神与表情在走进去的这一步步间渐渐坚毅和冷静下来。
等她站到沙发旁呆在那儿的中年男人面前,所有私人化的情绪已经被她自己完全剥离。
她抬头不卑不亢地看着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上一点点带起礼节性的微笑。
“您好,苏总,我是电视台的记者。今天来——”
“……桐桐。”
男人的嘴唇抖了下,这两个字终究还是带着颤栗出了口。
那一瞬间,这个看起来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就红了眼眶。
“……”
为了保持这个微笑,苏桐的齿尖几乎都要被自己咬碎。
她攥紧了拳强迫自己低下眼不和男人发生冲突。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重新抬眸。
“苏总,如果您不愿配合采访,那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桐——”
“苏总!”
苏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个分贝,压过了对方的。
她的额角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如果您还有任何私人情绪无法压抑,我可以立即要求台里换来新的采访记者。”
“……”
苏兆程在原地张了几次嘴,最后都压抑回去。
他攥了攥手侧开头,“对不起、苏记者。”
男人缓了口气,“我可以接受采访。我们……坐下来谈吧。”
“好,谢谢配合。”
苏桐匆匆低头坐下去,转头示意还回不过神的摄影师做摄像准备。
她则转回头来飞快地翻起手里准备好的采访稿,不肯跟斜对面的男人有半点眼神交流。
直到摄影师示意准备完毕,苏桐才抬起头。
声音犹如死水平寂。
“关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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