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峤从台城归, 才入门,便听高七说大公子回了, 一路平安,正在书房等他。
“阿弥和六郎呢?可有同归?”高峤立刻问。
高七摇头。
高峤心咯噔一跳,脸色立刻便不好了,官服也来不及脱, 匆匆去了书房。
见到高胤,先问他路上情况。
高胤道一路顺利,随即起身谢罪:“伯父, 侄儿无能,这一趟,非但没能带回阿妹, 连六郎也留下了。”
高峤眉头微蹙:“我方才听高七已经说了。怎生一回事?”
“六郎一向想要追随李穆,伯父你也知道的。李穆先前不收他,多少也是因了伯父不允的缘故。这回我去,六郎不肯随我回, 留了一信, 言明心志。侄儿想他年少热血,又难得立有大志, 在李穆那里, 料他应也会加以照看,便自作主张, 未强行将他带回。请伯父责罚。”
他将高桓的留书, 呈了上去。
高峤看了一眼, 一脸的无奈,叹了口气。
“罢了。阿弥呢,她怎也不回?先前不是说,去了和李穆把话道清就回来吗?”
“伯父,阿妹原本是要随我回的,不想出来了,被李穆又追了回去……”
高胤想起自己那日被关在城门外的一幕,便觉气闷,亦是不想再多提,含糊一句带了过去,方道:“李穆给了我一封信,道是对伯父的交代。”
他取出信,再次呈上。
高峤立刻接过,展开信瓤。
高胤私下并未看过信,也不知李穆到底写了什么,何为交代。
见高峤盯着那信,一语不发,忍不住好奇,问道:“他如何说?”
高峤将信递给他,面带怒气,哼了一声:“泛泛之言,丝毫不见诚意!这便是交代?他就是拿这话,哄住了阿弥,阿弥也不回了?”
在高峤的面前,高胤可不敢提一夜之间,阿妹便态度大变,和李穆郎情妾意的一番所见。
斟酌着道:“李穆此言,虽属空话,对朝廷亦是不敬,目中无人,狂傲至极。但观其人,应不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人。否则当初伯父去往京口质问于他,无凭无据,他大可不必承认,推诿得一干二净,便也不至于惹伯父如此不悦,更无后来诸多事情。”
“他既如此说了,想必便是真心之言,亦可视为对伯父的退让。往后朝廷局面若可维持如今之状,料也无大事。伯父不必过虑。”
他说完,见高峤脸色还是带怒,索性再补了一句自己早就想说的话:“事已至此,阿妹都嫁他了,又愿意随他,伯父还能如何?难道上奏朝廷,以隐患为由,趁他根基尚浅,早早予以铲除?”
高峤被侄儿的这一句话,当场扎住了心。
正是爱女夹在了中间,才叫他想起来就恨不当初。
高胤虽一句未提,但高峤也早猜到,必是女儿自己心甘情愿留在了那里,侄儿才无功而返。
对这个当初用计诓走女儿,如今又把女儿哄得连自己这个阿耶也不要了的李穆,更是厌得无以复加。
他的脸色极是难看,缓了半晌,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此事暂时先如此吧!义成怎样了?我听闻西金鲜卑正厉兵秣马欲夺西京。李穆不是与我还有一年之约?如今都过去数月了,他那里如何?”
高胤便将自己所见所闻讲了一遍。
听到义成城垣高筑,四方流民,每日如流水般入城请求庇护,又听得李穆已与仇池侯氏结下盟约,正在垦荒积粮,扩充兵力,方才那难看的脸色,才终于稍有好转。
高胤见他不再开口问事了,便告退。
高峤抚慰了他一番,道他路上奔波辛苦,叫他好生歇息,过些日再去广陵不迟。
高胤恭敬地应了,退了下去。
侄儿一走,高峤便坐不住了,起身,双手背后,在书房里踱步。
走了十几道来回,停了下来,盯着李穆的那封书信,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回来拿起信,匆匆朝外而去。
天黑之时,他从船头登上了白鹭洲,来到萧永嘉所居的别苑大门之外。
门房说,长公主不在已有几日,受邀出去做客了。
高峤一愣。
前次萧永嘉提和离,他愤而施加强举,被冷拒,遂惭而退,至今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些时日,萧永嘉那边,自然不可能先主动寻他。
高峤刚开始的羞愧之感褪去之后,便一天天地在挨。
劝自己不要和妇人一般见识,不如再去寻她,把话说个清楚。
却每回都是下定了决心,临出门,又退了回来。
今日终于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如何还忍得住,这才急匆匆地赶来。
却没有想到,萧永嘉竟不在。
忙追问详细。门房又说,她是受怀德县主之邀去做客的,三天前出的门,今日还未归来。
怀德县主的封地,位于建康西北数十里外的怀德县。
这个县主,高峤也是知道的,乃萧氏旁族的一个女儿,性格豪爽,小时起,和萧永嘉的关系便很不错。
萧永嘉的人缘不好,这些年,剩下往来的人里,就数和她关系最为密切了。
原本也没什么。
但这个县主,曾死了三任丈夫。刚前些时日,好似又嫁了第四任。是个官职低微的黄门散骑,不但比县主小了十几岁,且貌若潘安。成婚之时,萧永嘉还曾送过贺礼。
高峤愣住了。又问归期,门房道是不知。
他在门口立了半晌,心中慢慢有如猫抓,极是不安。
不过迟疑了片刻,便决定,立即亲自去将萧永嘉接回。
毕竟,女儿的事情,最为重要。
他急着要寻她商议。
他匆匆折回,弃车骑马,一路疾行,终于赶到了怀德县,寻到地方,命人前去拍门。
门打开,下人得知这个连夜来此的中年男子竟就是长公主的丈夫,当朝尚书令高峤,十分吃惊,急忙入内通报,又将他引入。
高峤匆匆入内,人还未到宴乐大堂,远远便听到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待被引入,立于门口,见堂中华灯璀璨,亮如白昼,美酒佳肴,客人盈堂,更有伶人吹笛奏笙,舞者绕柱翩跹。
如此纵情作乐的夜宴景象,在建康那些追求享乐的达官贵人家中,几乎夜夜上演,高峤早司空见惯。
站在门口,两道目光便搜寻萧永嘉的身影。
一眼看到她斜斜侧卧于一张铺着锦席的阔榻之上,一手支头,另手拈了一柄团扇,面前半杯残酒,笑吟吟地看着县主和她那个年轻丈夫在旁玩着樗蒲。
周围欢声笑语,萧永嘉的侧旁,绕着殷勤服侍的美婢俊童,她面上亦带着笑。一双眼睛里,却分明显露出了几分心不在焉的疲态。
忽然,眼角风扫到了立在大堂门口的高峤。
她一怔,迅速转脸,看了一眼,见果然是他来了,脸上笑容,微微凝住。
高峤的闯入,极不和谐,顿时打断了宴乐的气氛。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县主急忙起身,带着自己那个小丈夫来迎。
高峤微笑道:“连夜登门,实是冒昧,只是有一急事,要寻长公主商议。家人道她来贵处做客,我便不请自来。若有打扰,还望见谅。”
长公主和高峤夫妇不和,县主自然知道,又清楚萧永嘉的性子,不似自己想得开,想她一人长居岛上,女儿如今又不在身边,未免孤单,前些日,便趁着自己做生日,将她邀来。
忽见高峤这般冒出来,极是惊讶。听他口中说有急事,观他神色,心里总觉不像,口中却顺着道:“高相公怎出此言?前日因我贺生辰,才将长公主邀来。舍不得放她走,又强行留至今日。不想却耽误了高相公的事,累你连夜大老远地从建康赶来。怪我不好!”
说着,回头催萧永嘉:“阿令!快些,高相公寻你有急事!”背着高峤,朝她暗暗挤了挤眼,略带促狭。
萧永嘉慢慢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高峤盯着,见一美童跪地,为她穿屐。
她趿上木屐,走了过来,看了眼高峤,道:“出去说吧。”
高峤跟着走了出去,随前头的萧永嘉,停在庭院的一处凉亭前。
萧永嘉叫人退下,望着高峤:“寻我何事?”
高峤转头,看了眼四周,见光线昏暗,近旁无人,犹豫了下,靠得近了些,压低声说:“阿令,前次……实在是我不好……我一时昏了头,竟对你做出如此之事……回去后,我很是后悔。这些时日,早就想来给你赔个不是……”
“高峤!这就是你寻我说的急事?”
萧永嘉原本态度还算和气,突然仿佛怒了,微微提声,打断了他的话。
高峤一愣。见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自己一提,她就如此态度,可见何等厌恶,不禁倍觉羞耻,老脸一红。
幸好此处也无灯光,无人能见,慌忙摆手:“罢了罢了,你不爱听,我就不说这个了……我来寻你,是为了女儿女婿的事!”
“阿弥可是不愿回,留在了义成?”
高峤又是一愣:“你早知道了?”
萧永嘉皱了皱眉:“李穆可有说什么?”
“说日后只要朝廷不施加逼迫,不阻碍他北伐,他便永作大虞之臣……”
“那不就结了!”
萧永嘉点了点头。
“我进去了。你回吧。”
她转过身,撇下了高峤,朝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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