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作浇田雨,云成煮海咽。
——卢纶《送王录事赴任苏州(即舍人堂弟)》
1月29日
林春芳把湿漉漉黏脑门儿的头发扎成丸子,燕麦味道实在寡淡。
她刚在阳台蹦跶,体力消耗剧烈。
莫名想念起自家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了,配上紫菜、榨菜、虾皮、香油,唇齿留香。
林家是开馄饨摊的,几十年了还是那么一隅。
楼上是她家,楼下是馄饨摊。县城里的人都喜欢露天吃食,桌子都是摆到外头去。早餐吃个流动,宵夜吃个市井热闹人声鼎沸。
林春芳要是在家,基本上都会出来帮忙。
因为有她在,男食客的生意会好一些。
她从小就好看,长舌妇跟林妈叨叨,你看这些来吃馄饨的学生娃,是不是暗恋你们家芳芳。
孙熙就是从初中吃到高中。
直到高二时候,他们已经在镇上读书了。林春芳每天早上,等孙熙来家里吃碗馄饨,她才收拾下楼,孙熙就在前面拐角推着单车等她。
后来林春芳嫁人了。
哪怕不在家时候,林家馄饨摊上,偶尔还有几个路过的男同学有意无意地问起她来。
这种环境下成长,林春芳给自己男人做饭不成问题。所以,一般她跟吴康都饿不着,吴康的妈对她这点还挺满意的。
馄饨西施林春芳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体会到这样的物资匮乏。
老家地理位置好,她没经历过台风、洪水、地震一系列的灾难,没见过空空如也的超市货架。
到今天,她跟全国人民一起封闭已经第五天了。
顿顿考虑余粮。
林春芳有时犯懒,两顿当一顿吃。即便如此,滩城气候热,除了易贮藏的土豆白菜,她冰箱里剩的菜实在不多了。
挂面都快能按根儿数清楚,每天土豆炖白菜,白菜炖土豆。
林春芳好愁。
正好吴康的电话打过来。
林春芳把脸贴桌子上趴着,有气无力地接起来。
总算找到抱怨的对象,“老公,我好饿。”
吴康笑她,“你在家时候总说保持身材。”
林春芳哼唧,“我都瘦了。我最近每天可勤快了,还练跳舞。老公,等你回来我跳给你看。”
林春芳思及此,语气激动起来,“老公,我挣钱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一大早我就提现了200块,一秒就到账,我都不敢相信。”
“而且我就唱唱歌跳跳舞,录个小视频。我现在都是小网红了,很快我就粉丝破千了。等我人气更高了,一天能挣200块的时候,我就不用出去工作了。我好羡慕人家头部网红啊,粉丝都几千万,那么多人在看他们,我什么时候才能直播带货。”
她滔滔不绝,甚至说到以后要和吴康一起去义乌打工,吴康去做工程,她就进货去直播卖货。
顿时有种异样涌上心头,两人明明每天通话,却好像很久没好好跟吴康讲话了,她的直播事业,吴康一无所知。
怪不得他今天一早打电话过来。
最近她沉迷搞YO播, 每次晚上通话时候,正是YO播粉丝们活跃的时间,一条条评论和私信冲击她。
她还要去其他直播间,去看人家怎么直播的,忙得不亦乐乎。
每次跟吴康说不了几句,林春芳就心不在焉地挂了电话。
林春芳涌起愧疚之情。
吴康见她忽地沉默不语,以为她羡慕别人而情绪低落。
吴康安慰她,“我老婆唱歌就是好听啊,他们只不过入行时间久,哪有你嗓音好,又漂亮。”
林春芳沾沾自喜,“那是必须的。”
她跟吴康说,“老公,你以后白天给我打电话嘛,我晚上一搞起来YO播就忙得咧。”
吴康当然答应。
吴康想起来,“你教教我怎么关注你,那一串数字英文输了不管用。”
林春芳问他,“什么数字英文?”
“就是过年时候你发的朋友圈。”
那时候林春芳还是自动生成的id。
她说,“我不是删了嘛,怪羞人的,老家就那么丁点,怕熟人看见我搞这个呢。”
吴康:“我保存到相册了。”
“哦,”林春芳有些赧然,还让吴康这样搜她,“老公,我换了个id。”
她正想打开软件截个图发他。
YO播里“我的哈雷”每日金句又来了。
“只要妹妹会撒娇,哥哥肯为你折腰。”
下一秒,一艘卫星如愿而来。
我的哈雷:妹妹,你的跳舞小视频什么时候发?哥哥等得好着急。
年初五,迎财神,诚不欺我。
林春芳忍着没笑出声来,这些天“我的哈雷”试探到了林春芳的尺度,只要私信里不露骨不明显性.暗示,春芳forever还是愿意搭理哥哥的。
林春芳话到嘴边被踩了刹车,她并不想让吴康看到这些评论。
她自觉处于“事业上升期”,恨不得留住每个粉丝。
YO播上都流行叫人妹妹,虽然这些人话里咸得很,妹妹长妹妹短,林春芳还是每一条评论都及时回复了。
YO播给她推送了不少同省同城粉丝,有时候她还熟练运用滩城方言,语气娇嗲,“你好咸哦。”
人家也逗她,“那妹妹你咸不咸?”
林春芳:“哥哥你猜。”
吴康出声提醒她,“怎么了?”
林春芳若无其事,“你还是别玩YO播了。”
吴康察觉她情绪,“不想我看?”
“不是,我拍了就发给你呀。我家老公当然是我专属粉丝,头号粉丝,独家福利。”
吴康半天没说话。
心虚的最好解决办法,不是疯狂解释,而是倒打一耙。
沉默里,林春芳无师自通。
她音调提高,“你是不是想看人家唱歌跳舞啊?里面都是美女主播。”
吴康冤枉:“我就想看你。”
林春芳语气不信,“这哪里控制得住,YO播5分钟,人间一小时,谁知道你不自觉就看了些什么,你老婆这么漂亮都不够红。”
她提出论据,“你不记得了?你以前非要加个什么斗地主的群,结果呢,里面全是福利姬。”
那自然早被林春芳一键删除退群,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其实吴康这人,是没什么坏毛病的。
当初她哥说吴康条件好,以为是他当高级电工挣得多,林春芳跟了他才知道,他是习惯好。
烟瘾不大,几乎不喝酒,手里存得住钱。不干活的时候,一爱睡觉,二爱手机斗地主。
林春芳庆幸他除此之外,爱好都很老年人,玩不溜新鲜软件。
吴康讪笑,“又提这事。好了好了,我不乱看。”
林春芳威胁意味十足地哼了一声,“那等我签约了直播就给你看,这样你一直待在我直播间后台,我不准你看别人。”
她暗下决心,等以后流量上来了,她再也不回应这些咸湿评论,把评论区清理一遍,再让吴康看。
吴康提醒她,“你注意别太累了,容易感冒生病。”
林春芳不以为意,“滩城暖着呢,跟春天差不多。”
吴康还是劝她,“你是不知道,河南这边离武汉近,听说封城那天武汉跑了500万人,至少有100万都到河南了。河南的医院都塞满了,现在是怕一个头疼脑热就被抓去隔离。”
林春芳勺子当啷一声掉进牛奶里。
吴康继续问她,最近出门有没有戴好口罩,有没有去人流密集的地方。
她出了自家大门,倒是知道里三层外三层地防护起来,到了小区大门那个紧张的氛围,她就想缩脖子。把守门口的居委会大妈,眼睛就跟探测雷达似的来回扫视。
林春芳后悔窒息,她恨死隔壁那个男人了。在家安全感太高了,以至于,她在阳台上遇见他,把要戴口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她脑子里还在疯狂回忆跟贺永安怎么接触的,只剩机械地回答吴康,“戴了。”
“还剩三个口罩。”
“菜不够吃,我不敢出去买。”
等吴康说要挂电话了,林春芳如梦初醒,赶紧问问他。
“你在那边隔离得怎么样?”
吴康语气淡定,“还行,这宾馆里都是隔离的人,定时给你量体温,定点有饭吃,除了无聊,这么些天都没人说话。”
吴康叹气,“老婆,我想你了。”
林春芳一腔委屈,竟有点发哽,觉得生命垂危,“我也是。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林春芳恨不得直接冲去阳台上问贺永安,他到底从哪里回来的,是不是武汉。明明小区已经封闭,外地返乡一律要隔离,他是怎么进来的。
她急急地抓起口罩,拉开阳台门喊他。
“喂。”
隔壁静悄悄。
阳台门倒是敞开的。
她声音隔着口罩,声音惶然又发闷,“贺永安。”
林春芳凑近防盗网,再次踮脚往他家里面瞧。
如此做贼的动作,一如几天前,她甚至恨恨地在想,这人是不是又躲在家里做那种猥琐的事情。
空无一人。
林春芳只好回去,先把手机用湿巾来回擦了几遍,又洗手液泡了半天手指。
用YO播给贺永安发了个私信。又新增几个粉丝,都是原始id,她又不确定是否是他,只好发个“在吗?”
不见答复。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等,看不进去任何短视频。
心里把贺永安骂了一遍又一遍。
要是她被传染了病毒可怎么办。
外面忽然发出些许声响,她确信没听错。
林春芳瞬间爬起来冲出去,她这回穿得是拖鞋,声音哒哒地磨着阳台不算平滑的水泥地。
“贺永安。”
隔壁阳台上,贺永安正低头搬一个泡沫箱。他居然戴上了口罩,性感的鼻梁隐没其下,令人惋惜。
贺永安起身瞥她,“喊我?”
林春芳气势汹汹,“你从哪里回来?”
林春芳本来个子就不高,骨架小,脸又巴掌大,戴上口罩几乎就剩眼睛在外面。她一双眼睛倒是狐狸眼,遮住了饱满的苹果肌以后显得又嗲又凶。
贺永安装听不懂,“这么关心我?”
贺永安当然是半夜□□回来的。他闭着眼都知道咸楼的构造,他可不想出那个冤枉钱去宾馆隔离十四天。
万一再被抓去医院,穷人对医院天然厌恶,进去一趟花钱如流水。
林春芳气死了,“谁关心你啊,我是怕你有病毒传染给我。”
贺永安哦一声,“我没出过滩城。”
“你骗人,”林春芳瞪他,“你这几天明明家里就没人,你是不是回老家了。你老家是不是湖北的?”
现在湖北简直是国人的敏感词,一听就令人丧胆。
贺永安说,“我就是滩城人,走走亲戚,能去哪里?”
林春芳疑狐,眉头紧锁,“真的?”
贺永安轻咳一声,用滩城方言说,“妹妹你好咸湿哦,哥哥爱得咧,好口渴。”
滩城靠海,在日光头劲猛的晒盐和捕鱼劳作中,诞生出不少脍炙人口的咸歌,可能也未必有什么调子。就这种伴随着海浪声,咸腥的风,流淌的汗,哥哥妹妹,日暮而归。
滩城方言不难懂,尤其是贺永安故意拖长了来讲。
林春芳听得粉白的脚趾都蜷缩了,粉色的拖鞋上露出哥斯拉角的图案。她到滩城来这么久,还没当面听过这么咸的话。以为自己已经脸皮够厚了,偏偏贺永安这话,又不是直接说她,她连回击都没办法。
林春芳忍不住骂,“流氓。”
贺永安没什么调戏良家妇女的负疚感。
他刚才一回去刷了刷YO播,跟他想象中一样。
是个骚.货。
里面的男人都管她叫妹妹,她一一回应。
他说完这句话,隔壁阳台上这女人,戴着口罩露出那么一截耳梢却红透了,不似作伪,贺永安看得津津有味。
林春芳既然知道他是滩城人,总算没那么气势汹汹,横眉冷对。
滩城地方小,又在海边,海岸线漫长得几乎隔绝了大半个滩城。
周围都是些松散的渔村,疫情防控算得上省里前几。就那么几例,都被控制在滩城人民医院了。
林春芳还是埋怨他,“你为什么刚才不戴口罩?”
贺永安挑眉,“你不是没出过门吗?我跟你说话,也需要戴?”
这话说得林春芳有种被窥视感,汗毛直立,“你怎么知道?”
贺永安掏了手机出来,划拉几下。
林春芳的声音悠悠地从他手机里传出来,“一抹抹西落的春光,洒在你痴痴的脸庞。你始终只愿倚着窗,窗外只见春光。”
主动发视频是一回事,社会性死亡又是另一回事。
林春芳脸皮这么厚一个人,被他弄得连翻羞耻感爆棚,急急喝住他。
“喂,你别播放了。”
贺永安哦了一声,慢悠地去滑手机。
然而为时已晚,就三十秒的视频,一鼓作气播完。
“喜欢这首歌吗?可以关注我哦,我□□光,疫情期间一直都没有办法出门,就跟大家YO播天天见啦。”
林春芳脚趾蜷了又蜷。
她又急又气,还穿着刚才的格纹短裙,紧紧地贴着护栏,小腿轻松挤出栏杆外,露出浑圆的膝盖,粉色的拖鞋都踩在底层栏杆上,脚趾粉嫩嫩的紧扒拖鞋。
贺永安早注意到了,腿控哪有不控足的,尤其是这么极品的。不止她脸庞落春光,指甲颜色也像西落时候,映着浅薄海水而波光粼粼的白色沙滩。
林春芳被他一打搅,忘了要问他什么,就想起来YO播给他发过消息。
“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YO播私信里。”
贺永安疑惑地低头翻了翻手机,他根本没看过YO播私信。
一打开,果然看见她骚出天际的头像。
春光Forever:在吗?
贺永安抬起头,语气嘲讽,“哦,我以为,你是要试验一下,哥哥会不会倒。”
林春芳:“???”
贺永安看她满目疑惑,提醒她,“你的那个哈雷哥哥。”
林春芳秒懂,原来他说的是“我的哈雷”每日金句,“只要妹妹长得好,叫声在吗我就倒。”
这个人。
林春芳深吸一口气,强力回击。
她声音愈发嗲,力求扳回一城。
“哥哥你怎么还不倒,难道是妹妹我长得不够好?”
贺永安:“……”
有两下子。
见贺永安吃瘪。
林春芳隐隐得意,她开腔命令,“你以后出来阳台,记得戴口罩。”
贺永安掀了掀眼皮,“至于吗,这阳台本来就隔了小一米,你别往我这边儿上凑不就行了。妹妹,我这出来都是抽烟,戴个卵。”
“你现在不就戴着呢嘛。”
“我那是下楼拿东西。”
贺永安半夜□□进来,刚才总算名正言顺地从当隔离前回家的,把货车开回楼下,剩余的菜搬上来。
他踢了踢泡沫箱子,力气大了点,本来放得摇摇欲坠的泡沫盖儿顺势而下,滑倒在旁边。
林春芳睁大眼睛,竟然有一箱满满登登的菜,婴儿手臂粗细的白萝卜,大白菜,菠菜,西红柿,莴笋,茄子,土豆,葱姜蒜都是用红色的网兜装得。
而且他阳台上还放了四五个泡沫箱。
想起来她仅剩的一头蒜,林春芳就有些妒忌。
人家的蒜按头算,她的按瓣儿算。
林春芳再次贴近防盗网,“你能不能给我点菜?”
贺永安这回摘了口罩,晃晃荡荡挂他耳侧,荷尔蒙又显山露水,他吓唬她,“我有病毒。”
林春芳亦摘了口罩,露齿一笑,“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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