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下雨的时候注视水泊的话,会发现那里就像是电视机的雪花屏幕——白噪音,重复又循环的花纹,白色下面是黑色、或黑色下面是白色。对玛琳菲森而言,这就像是从如太阳一样金光闪耀的裙子、如月亮一样银光四溢的裙子、如星星一样明亮闪烁的裙子上分别裁下布料,再跟千种兽皮拼出的斗篷缝在一起。
绿眼睛的魔女把双手背在身后、踢了一下浅浅的水泊——雨水和原本的积水化为一体,从她的脚尖乘上空气、跳起舞来。她仰头看着因积满雨滴而显得阴沉的云层,过早到来的湿漉漉夜色在她那双极光般的莹绿眼睛中泼洒开。凉气,夜幕,一年末尾的气息,这个小岛上的国/家独一无二的氛围,往那边和这边走过来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或许还有不通俗地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类者,原本迥然不同的人们此时却举着同一样东西,将它们的轮廓延长放大落到地上后,奇妙地成为了另外一物。
玛琳菲森看着看着,突然嬉笑起来——她摸到自己深色长发里、藏在阴影中的那块苍白肌肤,而在那下面是她一早就发现、但却并没有将它剔除出来的小小芯片。在今天她意识到这片小小的芝麻(就像四十大盗们喊出来的口令一样)似乎是从长眠中活了回来,毕竟这层魔法般的薄雾在她身上无论缠了多久,终究还是没能改变她的本质——不,说实话在物理层面上的确是改变了,但本能却像尚未退化掉的阑尾(只不过这一个比较虚幻,而且很干燥)一样勾在了她身上。这一点本身就让她更像活生生的生物、让她为此欣喜。
那些雨伞,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透明的,顺着伞骨往下落地,就是一个漂亮的鸟笼。“哈哈——大家都是笼中鸟。”她哼起那首童谣——这个国家的童谣,她曾经在纪录片里听过。玛莲娜特别喜欢那个调子。那天下午她们重复播放那一段,模仿这个国家的孩子、两个人玩着根本就没有悬念的游戏。
笼目(围起来)——笼目(围起来)——(かごめ——かごめ—— )
笼子里的小鸟啊——(かごの中の鸟は——)
何时才能出笼来?(いついつでやる?)
小小的玛莲娜通常会在最后一句——那句“正对着你背后的是——谁?(後ろの正面——だれ?)”——在最后一个音节响起的时候小小地跳一下以表示“我抓到你了”。虽然游戏规则好像被改写到不知道哪里去、或许一不注意跟捉迷藏的规则混在了一起,但那孩子晃动着的、病态的、如朗朗月明般皎白的头发却难得地变得朝气蓬□□来。
“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但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呢。”看起来好像风轻云淡的样子,但要逃离那个地下基地却费了她不少力气。主要的问题倒不是看起来不情不愿但又矛盾地选择跟着的斯图亚特·赫森小先生,而是那间不值一提的、小小的白房子。周边的墙壁全部都是对火焰抗性极为强力的纳米材料,没法打破,也没法穿透,即便她这个幽灵——想到六道骸刚刚那句话,魔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男人果然足够敏锐,配得起世界第一幻术师的头衔,毕竟之前谁都没能辨认出来——也没法单凭自己逃出去。
教唆了纯真又可爱的镜之国的小公主——玛莲娜的镜之国、在映照着她的圆镜的另一边存活着的莱姆,让她为倾注了信任与初生的依赖的邪恶魔女做下满手鲜血的勾当,这才彻彻底底地——现在说这词可能有点不大妥当——投入了自由的怀抱。
一想到为什么不一劳永逸地把它扯出来碾碎,玛琳菲森就会很得意地想道:因为乡愁和那点小小的、但是十分明确的归属渴求。她想,有一天这枚小小的东西会把她带回去,带到爱尔兰那块原野上去——就在那里她诞生,学习,一步步化身为人,还有就是这块小小芯片的植/入。说来很讽刺,原本是用来防止孩童走失的保护手段,到了意大利却变成了追踪邪恶女巫的仙尘。
但是那些白色的人到底是恶劣地曲解了她那“父亲”的意愿还是其实一开始就是她自己搞错了,这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糖果仙子裙摆上被恶童啃出来的一个断层——根本不值一提,对她的过去与未来也没有丝毫影响,唯独会有所影响的不过就是对“父亲”的幻想终于摔碎了而已。啊,不过那个人也早就死了,斯图亚特·赫森的眼睛没有欺骗他自己——“眼见为实”有时候还是有点道理的——她的愚昧,作为新生的生物(是吗?)的愚昧害死了那个男人,这是怎么辩解也没法抹平的事实,那孩子会恨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想,要是她哪天觉得斯图亚特对她的一切冷漠、恼火、恨意让她没法再在这个世上面带笑容活下去的话,按照她所读过的所有文学作品和研究报告判断,到那时候她大概就是真正合格的人——作为这个世界的人类,而非仅仅只是玛莲娜的人类。
(“怎么了,韦德叔叔?”)
(“玛莲娜——虽然很抱歉,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她不是人类。她没法对你将来可能灌注上去的感情做出回应,你知道吗?”)
(“她是我的人类。”)
小孩子语法奇怪的语句从那之后给她下了一个清晰的定义,于是她就按照这个标尺“活”下去了;那年玛莲娜七岁、刚刚把她作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收留在身边——这句话大概是宣誓自己“主人”的身份而非出于某种柔软的情感,但玛琳菲森自顾自地认为那就是一种肯定了。谁人看来这都是一出荒诞剧,但她们俩对此充耳不闻——准确来说,是玛莲娜·赫森对此充耳不闻,毕竟那时候还没有名字的玛琳菲森(虽说在最后一年里,这个名字的的确确是被她自己冠在了自己头上)根本不懂怎么把人的表情和他们的内心连在一起。
相较于她,玛莲娜似乎对此颇有经验——那个眼睛脆弱、没法在阳光下畅然行走的孩子对别人的心境与情绪的气息有一种神奇的直觉;不需要看,她也没法看清,但自出生到现在待着的昏暗环境给了她已经从人类身上跌落下来的天赋,很多人对于深藏着的善意与掩饰着的恶意没有任何辨识能力,但她就是能看出来,比如一向边笑着边暗地里逃避她的母亲(菲欧娜·赫森),一向对她犀利直言却从不说垃圾话的韦德叔叔(韦德里安·希勒),比如客气友好却精明到骨头里的肯尼希,比如恰到好处地夸赞父亲(康纳·赫森)、同时借故欣赏而“游览”遍他所有研究成果的威尔帝。
玛莲娜过于早熟,又过于不成熟。她看上去是个被爸爸宠坏了的孩子——的确,因为自身的疾病与所受的那些明里暗里的歧/视,当然还有父亲的宠溺,她显得过于敏感(甚至到了有些神经质的地步),有时候阴晴不定,有点自我中心,面对(对他人而言不算什么的)挫折与(其实只是普通玩笑的、子虚乌有的)侮/辱时有些许自/虐倾向和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倾向,但同时心里却明确地知道谁才是真正爱她的人,而谁又会伤害爱她的人,在这一点上她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明智与胆魄。
——好比当初仅仅九岁的玛莲娜发狠把咒骂她和玛琳菲森是一对“魔鬼的人偶”、她的父亲是“撒/旦/走/狗”的孩子一把推下了悬崖、听见那个可怜的孩子落入海中的声响后才抓着自己的(深色头发、绿色眼睛、知能尚还麻木茫然的)七岁生日礼物转头狂奔。
阴云蒙蒙的天气马上要被阳光融化个干净——玛莲娜向前奔跑,左手拉着她,右手把自己戴着的墨镜和头上裹着的防晒头巾一并甩开。她的黑裙子在风中跳跃,步子则在跟阳光洒落的速度赛跑。
一口气跑回家是个不大可能达成的任务。她们俩那次是偷偷跑到运送货物的货车上、乘着它到了个虽然认识但离家有很一段距离的地方,附近就是海岸,还有高高的白色的石崖——就跟刚刚那个可怜的孩子被推下去的那地方一样——阳光蔓延得很快,就像金色的瘟/疫。最后一向很聪明却又很难把控自己行为程度的玛莲娜找到了森林的边缘,想也不想地就冲了进去。
在那棵罕见的爱尔兰榆木下边,气喘吁吁的玛莲娜·赫森又哭又笑,比任何时候都像个疯子——正如外边的人总是嘟哝的那样,“那女孩居然会跟一个等身大的玩具娃娃聊得眉飞色舞,是不是脑袋有什么问题——不过的确,看她那模样就觉得不正常”,啊,当然,他们对那个时期的玛琳菲森了解不深,她也被设定了离开那栋赫森博士的房子后就变得更加麻木不仁(但记录影像的工作依旧在静静持续)的程序,怕的就是那些风言风语招来麻烦的人——绿眼睛的麻木人偶任由她扑到自己怀里抽泣、咒骂、狂笑、赞美那些该死的死小孩终于得到了报应。
而回到家、看见那个一向被她疼爱——以一种只存在于她脑内的奇妙的身份、介乎母亲与姐姐之间的身份亲亲他的柔软脸颊的弟弟,刚出生没多久的斯图亚特一看见她的身影就开始咿咿呀呀地笑起来,玛莲娜嚎啕大哭。她从没那样不管不顾过,直到她逝世为止也就只有这一次。
在那之后,玛琳菲森(在那时还是没有名字、只被“喂”、“欸”、“你”、“机器”之类这种称呼给代替着)在玛莲娜心中的地位从礼盒里的小猫小狗提高到了共犯者(至于那个小孩,大概是无声无息地死在海里了吧),再之后是贴身仆人(自从她第一次觉得新鲜、让玛琳菲森为她系鞋带以来),再之后是朋友(她硬是要明摆着不是人类、腹腔里只有装饰性的器/官机械吃下人类的食物,最终导致玛琳菲森陷入瘫痪——那之后她哭得撕心裂肺),再之后是形影不离的姐妹(她在某一晚——电闪雷鸣的一晚,开口让玛琳菲森跟自己分享一张床)。虽然玛莲娜始终不承认父亲所给的“姐妹”这个形容,究其原因时那女孩却又十分强硬地转移了话题,宠溺女儿的赫森博士于是也就没再在意了。
之后的日子很平静。自这件事之后、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多数来自大量分类庞杂的书本和有益身心的各类纪录片)的扩展,玛莲娜慢慢变得乖顺、柔和,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爱耍小脾气,像是以那天为转折点、逐渐磨去了满身的棱角——但这只是赫森博士的视角。更加注重客观事实的韦德里安·希勒博士则意识到这个女孩变得越来越阴沉:面对他们这些长辈时从来都是同一张温驯的脸,芒刺却慢慢在她体内纠结盘转,唯有在瞬间的激动中才能一瞥其长势。他试图与她聊聊,但玛莲娜却表现出一种老到的圆滑,明明只有十二三岁,说起话来却像狡猾的成年人一样无懈可击。
韦德叔叔对此既担忧又束手无策。他曾请了几次口风严实的心理医生来对她进行会诊,得出的结果都不是很能让人放心。将结果转告给她的父亲时,那位生性乐观(但以希勒先生的话来说不如评价为“无可救药的盲目”)、对自己女儿那在自己脑中的理想形象(乖巧、可爱、温驯无辜得像小羔羊)深信不疑的博士对此却并不放在心上。
不知道阿尔忒弥斯(美丽的月神)是不是真的亲吻了她的小脑袋,总之那天之后(那天的确就是个转折点了),玛莲娜以惊人的举一反三能力、近乎无底的求知欲与不可磨灭的耐心慢慢将她父亲书架上的书籍啃了个遍。现在想想她就是在跟记录信息而非记忆信息的玛琳菲森——她那在机械电子领域的天才父亲的造物——倔强地较劲。但与此同时,玛莲娜·赫森姑娘与自己的七岁生日礼物愈发亲近、玛琳菲森也依照着她的小主人的想法愈加地被修补得像人类(外表和知能)。
但玛莲娜依旧没给她一个名字,尽管她好像一直都在一本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玛琳菲森收拾赫森家的遗物时发现那是一本取名本,字迹强劲,划去的痕迹也十分强劲,像是在抵御什么,又像在紧紧拥抱什么。
在玛莲娜十岁的那年开春,她迷上了绘画。理所当然地,玛琳菲森也被划入了学习绘画的圈子里——只不过多数时候是作为模特。她的小主人非常热衷于刻画她的容貌,正面、侧面、斜侧,哪一边她都觉得很完美。在那段时间里,玛莲娜自主地把自己的视线从任何除了玛琳菲森之外的事物上撤回,专心致志研究她的画笔,黑白、彩色、素描、油画、印象派、古典主义、抽象主义,她具有天赋,仅靠自己和各大名家的画集(达·芬奇,提香,莫奈,等等等等,在那时那位宠爱女儿的父亲所能给的一切)就做得有模有样,画夹里描绘玛琳菲森的纸张越来越多,但她似乎还不满足。
于是日益增多、日益增多。
当然她也会画些别的东西——不如说她什么都乐意画(虽说玛琳菲森的肖像是她的最爱,其次是洁白天使的雕像),但唯独没有画过的就只有自己的自画像。玛琳菲森凭借着她那时的知能思考着是否她只是忘了,所以自己动笔勾画了一幅送给她——那幅画最后被玛莲娜撕毁了一半,原本她可能是要直接烧了它的,但不知为何她留下了被揉得皱巴巴的一半、收进了自己画夹的最深处。
过了两年,在玛莲娜十二岁时,也是她死前正好一年的那一天——完全是出于偶然,玛琳菲森翻了翻在这几年来自于韦德里安·希勒的大量心理杂志的其中一本,在午餐前的闲谈(这时候她已经能做到这个程度了——所谓人类的无意义行为之一。不过当然,总是显得笨拙而木楞)中,她把没有准确答案的测试题与玛莲娜分享了一下。
(“玛莲娜——这上面说可以在看到这行字的时候进行人生规划呢。”)
(“什么规划——喏,给我看看嘛!”)
那时那本书上的头一个问题就是“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介于女孩与少女之间的孩子不知为何凝视了那个问题好久,随后抬头看向她——注视她,但是一句话都没说。
(“玛莲娜?”)
被叫到名字的她如大梦初醒一般——雪白的睫毛颤了一下,随后又把视线落回杂志上。
(“皮格马利翁。”)
(“什么?”)
(“我说,皮格马利翁。”)
确认了之后,玛琳菲森把她的话和自己的问题对上了。
(“皮格马利翁?”)
没有名字的人形机器歪了歪脑袋。希腊神话中那位塞浦路斯的国王的名字出现在这种提供给小孩看的心灵指南小问的回复中显得有点不对称。于是她疑惑地发问。
(“皮格马利翁。”)
那孩子的语气更加坚定,粉色偏红的脆弱双目此时显得尤为强硬,但是怯弱和自卑却依旧像鬼魂一样缠着她——玛莲娜自己并不知道,因为她从乐意不照镜子。
玛琳菲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之后那女孩突然又冒出了一个词语。一个意大利语系里的词语,她下意识地给出了词语的释义,但被玛莲娜抓住了手——很紧,好像怕她凭空消失一样。然后那孩子说,我想送你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玛莲娜·赫森从未用这种柔软的语气与她交谈过。在先前的经验中,那个白色的、眼睛脆弱的、只能生活在昏暗中的孩子显得极为强势蛮横,有着一种可怕的、可怜的、无处不在而反去折磨她自己的控制欲,恨不得把自己跟所有她喜欢的人牢牢捆在一起、捆到死亡降临(不管是降临在谁头上)为止——综上所述,玛琳菲森在她眼里基本上就是个千依百顺的机器;即便她认定这是自己唯一的朋友,那一点也不会改变、基本上是成了(她眼中的)玛琳菲森的属性。
可今天她放低了姿态。那时候的玛琳菲森辨别不出来这一点,于是依旧按着她原有的轨迹——点点头,露出微笑,告诉她“我很喜欢,谢谢你,玛莲娜”。
直至今天,已然冠上了魔女之名的玛琳菲森也不是很明白,一瞬间灿然而笑的玛莲娜到底是为哪一点感到高兴——她以前从没有露出过这样明媚如朝阳的笑容,一次都没有。赫森博士的小女儿是位教养良好、对自己面对其他人时的举止神经质地在意的欧洲小姐,不喜欢像个没心没肺的乡野姑娘一样嬉皮笑脸,此时却真正地像个小孩子一样露齿大笑起来,几绺雪白的长发从她的笑脸旁滑下来,轻轻地摇晃着。
那份显得极为明亮快活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下午,难得活力充沛、冒险在雪后带着她溜出门去(雪地的反光极为强烈,对她的眼睛并不友好——但那女孩好像并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的玛莲娜选择跑去屋后那座落雪后就会缀满银铃、像精灵庭院的森林里去探险。快三岁的斯图亚特含着手指、在伯利亚和狄伦——夜莺与雄鹿的陪伴下,睡得像个小天使;赫森博士和赫森夫人似乎正在跟一些麦色皮肤(这在这里可不常见)的男人谈话、会客室的门锁得紧紧的,因而这场冒险从未有过地顺利。
命运之索向来成群到来,就像阿耳戈斯的眼睛不止一只、命运女神不止一位。就在她们要举家搬回意大利的前一天,她们在森林的深处——看起来最为古老的那棵树木下簇拥着仿佛春天或者夏天时定格住的三叶草,聚成球团的白色花儿像是绣球的儿女,在凉凉的冬风中缓缓摇曳。
那管鲜红的、陈旧的、鲜红或是石榴红的“预言书”,就静静地躺在三叶草与雪白的菌类中间,北欧独特的蕾边雪花有几枚在上边陷入长眠,鸽灰色的天空倒映在它不知过了多久岁月却依旧透亮不改的玻璃(也许是什么水晶)上,像是也被它安稳地包容在了透明之中似的。
玛莲娜像是着魔了似的怔愣了一下,随后弯腰把它拾了起来。那是入手便感到温润、莫名地有一股暖意的透明容器,位于其两端的白宝石被雕刻成了温柔的冠冕;圆润的轮廓轻拢着透明管体,像柔软的鸟羽施予了庇护。泥土和散落的橡枝、□□、雪霰满溢在它附近,虽然多多少少还是粘上了一些时间的痕迹,但玛莲娜并不在乎,从菌类的缝隙里挖出了一些积雪放在手中——融化而出的雪水凉丝丝地被涂抹上去,那些浮在表面的古老痕迹霎时便消散成了水汽,里边流动着的鲜红的“预言书”也更加清晰,甚至还能看得到它挂在管壁上的余流。
白睫毛红眼睛的玛莲娜缓缓摇了摇那管液体(是血吗?),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上面的流连如水的花纹。紧接着,她试着拧了拧——纹丝不动,但最后她找见了一个小小的机关,就像是神庙的入口、需要找到正确的位置和方法才能打开。这里不需要那片芝麻(阿里巴巴也使用过的那片),只需要那女孩的手轻轻一扭,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就从白宝石的缘边上被发现了。
(“——你说,我要是把这管幸运喝下去了,有没有可能变得跟你一般模样?”)
(“如果是毒/药怎么办?”)
(“你真傻,毒/药是白色的。”)
(“可毒苹果是红色的。”)
玛莲娜(Malèna)问,如果我被毒死了,你会跟我走吗,那歇拉(Nascerà)?
在意大利语系中,诞生(nascerà)被询问到了是否会跟着飘忽不定的死亡(名叫Malèna的小蛇吐出的话语)走上通往底层的道路。不懂何为人类的界限,更不懂何为“死亡”(除了“机体不可逆转损坏”之外的概念),那时被称作那歇拉的愚蠢机器不计任何后果与不定性地点下了头,应答了那天来自主人的——罕见的第二个问句。
我会跟着你的。那歇拉懵懂地答道。
玛莲娜把那管液体送进了嘴里,一刻都没有犹豫——反而像是等了这一刻很久一般干脆而果断。
再之后,她们把那容器埋掉了,就像是为它入了葬。黑裙子的白色的玛莲娜和白裙子的深色的玛琳菲森坐在那颗老橡木下边,一直等到了日暮时分、焦急的赫森博士与恐慌的赫森夫人——母亲的本能终究打倒了她对那孩子的悔意(你知道,让她这样降生的、无中生有的悔意)——等到赫森夫妇来找他们混着艾斯托拉涅欧和波维诺家族的血液的女儿以及愈发像人的女儿的玩/物,玛莲娜还是活得好好的。
但自从那天开始,梦魇和谵妄便将那个白色的孩子拖进了疯狂的深渊。最开始只是断不掉的梦,然后变成轻微的幻视,中途玛莲娜发现自己套上爸爸盒子里摆着的几枚戒指之一(那枚镶着靛色晶石的)时,迷蒙的火焰便将她的幻视变成幻境。她最开始很倾心于这个新玩具,但发展到后面——她即便不戴戒指,那些幻象也会“真实发生”,最终成了在诊断书上用飞扬的字体写下的、所谓“严重的谵妄”。
玛莲娜开始频繁地尖叫——但很快那歇拉发现她尖叫只是为了赶走无关的人,然后拉着她、指着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告诉她那里站了谁或坐了谁,他们的名字,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说什么。一直都在读某封信的西蒙(有时候她叫他“科扎特”),重复参加同一场葬礼的乔托(听见“Giotto”这个读音,那歇拉曾经以为是指那位欧洲绘画之父),冷冷狞笑的戴蒙,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别的人。
每逢夜晚——直到她能脱身的时候,自多年前就一直被要求与她分享同一张床的那歇拉便会被一把揪住、充当一本即时记录的笔记本。她的那些梦,有时候连贯有时候零散,有时候又是某种过于理论的教学,总而言之便是围绕着三个光圈分叉而出的一切,她说“海广阔无边而不知限,虹时隐时现而飘渺无常,贝代代相叠其姿态由而继承”;她说世界的基石是七颗宝石、后来给分成了二十一个部分,赐予了不同的人;她说有一天彩虹会像衔尾蛇一样运转、做没有恒星部分的自主圆周运动;她说三十年后,诅咒会产生因果律上的裂痕,最终引导向一切的终结;她说基石被称作“七的三次方”。
等他们生活在意大利后,那些谵妄从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变成了让她真心实意地大声呼救、尖叫、捂着脑袋往墙上撞的恐怖的、悲伤的幻境,仿佛被狂月所蛊惑。她说艾琳娜被火烧成了焦黑的骸骨;五十人中只余血淋淋的七个;一场缠绕百年纠葛的背叛轰轰然开幕;朱红卷发的婴儿询问尚未死去的公爵女儿那身漂亮的红裙是哪位裁缝的杰作、而那竟是她将来的丧服;两场决然的牺牲将不能免死的生命化为光芒洒遍未来;一幕将错就错的残忍杀/害拉开了最终之旅的幕布……还有很多没法被听清的呓语。
以及玛莲娜在歇斯底里时总会咒骂、总会求饶、总会寻其宽恕、总会泣声怜悯的名字——谢匹拉。谢匹拉。谢匹拉。该死的、将折磨传染给别人的谢匹拉!求求你,放过我吧,谢匹拉——我不该喝下那管东西,放我走吧,谢匹拉……为什么你会遭这种罪,谢匹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终末的一日到来之时,玛莲娜·赫森显得格外平静、安然,好像之前那些谵妄和狂人之举只是一场噩梦——现在那梦醒了,她也到了要远行的时候了。
黑色素/瘤从背上长到了脸上、发黑溃烂的部分被泛着青绿药膏的绷带层层包裹、腥甜的淡淡气味从患处溢出的玛莲娜·赫森终于能弃用呼吸机了。那天她精神很好,除了黑斑、药膏、绷带和腥甜味之外基本上没有任何变化。那歇拉坐在她身边,一如既往地帮她削一颗她根本不吃、只是想要那些不断开的鲜亮红果皮的苹果。其他人都被她打发走了,用的筹码是死前跳窗,好让她这副自/杀的身体在炼狱里烧成滚烫的浆糊。
我是不是要死了,那歇拉?
你不会死的,玛莲娜。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那歇拉用她那还是有些不谙人事的知能思考了一会儿后,开始谈起昨天她给她念的童话——这两年玛莲娜似乎对童话倍感兴趣,于是他们搜集了国内国外的很多童话故事,一直品读到了今天。
你昨天给我念的什么?我昨天好像睡过去了。
是《睡美人》。奥罗拉公主被魔女玛琳菲森诅咒,在十五岁时会死去,但美好的仙女教母们施展了调和的魔法、转而让诅咒内容变为“陷入不可逆转的沉睡”,结局是王子杀死了魔女化身而成的巨龙,与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是吗。这是动画电影的版本吧?
嗯。你还要听比较古老的版本的吗?
不了。那歇拉,那个戒指呢?
什么戒指?
我以前戴过的那个,爸爸的盒子里的戒指。能点起火焰的戒指,帮我拿来吧。还有我之前给你的那封信,记得交给韦德叔叔。
玛莲娜从未这么少言寡语、语气冷淡过,像是所有精力已经被抽走了——从她小时候到谵妄开始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每天都会找那歇拉聊天,情绪激昂、言辞像她的韦德叔叔一样犀利,像是要把内心的一切都在那个绿眼睛深色头发的、看起来极为健康的、自己的镜像面前倾倒干净。
玛莲娜接过那歇拉递来的靛晶戒指,将它戴到了无名指上。然后她抬起手,碰到了那歇拉的脸。那枚戒指燃起靛色的火焰,在那少女的脸颊上滑动。她突然又收回手去。
(“你有我想要的一切,你知道吗?”)
那歇拉诚实地摇摇头。
玛莲娜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靛色的火焰蔓延了上去,像林间的薄雾。那歇拉那始终与人类肌肤有差别的仿真皮肤突然就染上了生命的气息,仿佛魔术一般。
(“这是韦德叔叔正在研究的东西……来,低下头来。”)
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名为那歇拉的人形机器开始脱胎换骨。没办法隐藏的机械接口、不自然的皮肤、体温失调的身体、假造的脏/器,一切,所有,全部都不复以前。现在她变得完整了,不再是个半成品,也不会是劣质品。
玛莲娜捧着那歇拉的脸——那张与她没有任何差别、除了更加健康正常外就只有神态不同的脸显得迷惘,脸色也变得比她红润、有生气。
(“你有我想要的一切,那歇拉。”)
(“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造物了。”)
她像是在宣告些什么——并非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更加深的什么、更加难以刨根问底的什么。昏暗聚成球团擦过她的鬓边,但却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光亮给打散了。仿佛对着明媚的阳光开花的蔓生植物。
但很快,那抹光开始慢慢褪去,像水要回到水中。
(“……我想睡个好觉了……”)
她垂下脑袋,指间的火焰慢慢减弱。
施在那歇拉身上的魔法敲响了铃、如潮水般开始消退了。
(“嗯。我来帮你,我来当玛琳菲森。”)
(“我以为你会说仙女教母的……”)
(“但是就魔法的能力来看,玛琳菲森更胜一筹不是吗?——三位仙女教母也只能进行缓和而非解除呢,她的咒语。所以——”)
(“你觉得在这之后,我会去哪里?”)
(“睡着之后吗?——会去美梦里面吧。”)
(“你以前、说过会跟我一起走——不,不要跟着来,不要跟着……”)
一阵风吹动了厚重的窗帘。
这家医院的窗旁有一棵年轻的橡树,现在正是结出青色□□的时候,或许会有一些小昆虫在那上边安家落户,或许会有啼啾的小鸟在上边歇脚,或许会有孩子爬上来将它啪地一声摘走。有橡树叶被吹了进来。
(“我会让你睡个长长的好觉的。然后呢,等你醒来了,就会遇见王子的吧——然后你会成为父亲说的‘雪花似的新娘’——”)
(“——以后我是不是要叫‘玛琳菲森’呢?玛莲娜,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拉丁语——”)
(“玛莲娜?”)
十四年前,玛莲娜·赫森死于恶性皮/肤/癌;玛琳菲森诞生于世、在收拾她的遗物时找到了一本日记和藏在柜子最深处的画夹。
十四年后,绿眼睛的魔女学会了一切魔女应有的模样——说话模棱两可,语调轻快愚弄,喜爱惑弄人心(除非遇到了让她青睐的孩子,比如库洛姆·髑髅),不理会人类的道德约束,探求欲强盛,自私自利成为本能——然后在瓢泼大雨中自由行走着,带着那个尚为少女的逝者转移给她的诅咒——
——越发滋长的、稍微有点控制不住的,诅咒。
“……有点伤脑筋了,安徒生。”玛琳菲森停下脚步,看着面前那无限延伸、边缘像是被蜡笔涂抹出来的道路,还有周边一瞬消失掉的人们——他们的伞却依旧晃荡着、晃荡着——有翼的白色小人咯咯直笑,绕着她如蝴蝶般扑闪翅膀,“我也陷入谵妄了。一次比一次逼真了呢。”她抬手看了一眼那枚戒指——靛晶的戒指,花纹繁复美丽,曾经在玛莲娜手上待过一阵子——那戒指上并没有火焰的痕迹。
白色的、长着翅膀的小人们凑到她耳边,笑嘻嘻地低声细语,原本清脆的声音此时却甜腻腻得像是熔化在恶意坩埚中的牛奶糖——
——早安,早安,一无是处的魔女小姐。——
——既然要淋雨的话,为什么不干脆淹死在海里呢?就跟爸爸一样?——
感到地面上的水泊——雨水的坟墓——陡然开始上升起、升起,从脚踝到小腿,裙摆像游船漂泊,潮湿的水汽逐渐杀死了她的嗅觉。哗啦、哗啦、哗啦,浪涌的声音割下了她的耳朵,把血与肉送给了被影子刺穿、缝住了双目的阿尔忒弥斯。
雨依旧下着。
然后海水淹过了她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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