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神隐

    ——“总之，怎么说呢，是单凭普通人类的力量没法做到的麻烦事啊。”

    芦屋小町边把小葱从味增汤里挑出来边道。

    “别给我挑食啊，小葱也是要钱买的！”椎名浩一先生谴责道，“像你这样浪费下去，这间神社迟早有一天要垮——”

    “嘛——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经营不了多久啦。”小町似乎是很随便地说出了这句话，眼中却闪过了一帧包含着挥之不去的噩兆的阴影。

    浩一不动声色地在她把视线从筷子上挪回来前假装打了个哈欠，随后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这么年轻一个小姑娘，要有点远志才行啊——”

    “那种东西没有我的风格啦。”凪下神社未来的巫女小姐摆了摆手，随后喝完了味增汤、结束了自己的晚餐，“我吃好了！”她啪地双手合十道。

    “饭都我做了，碗好歹你也负责一下自己的份吧！”浩一看着面前懒懒散散的年轻女人，一副面对家务能力为零、比自家小女儿大上好几岁的长女一般的表情，“你都是成年人了啊！”

    “噢哟？还不知道是谁要求谁办事呢，椎名叔叔——”小町伸了个懒腰，“呼——饭也吃饱了！你就一边洗碗一边听我说吧！啊，我的碗麻烦帮我放在最右边，多谢啦！”

    椎名爸爸用无奈的眼神看过去：“能不能认真一点啊，我重要的女儿和儿子现在可是完全失联的状态欸！”

    “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只不过，很遗憾，单凭我们恐怕没法解决这件事。”芦屋小町叹了口气，“虽然因为情况不明、还不能简单地作下判断，但我想跟‘神隐’的性质恐怕是一样的吧——光听这个词就知道这基本上就不是人类的领域了，椎名叔叔。”

    “‘神隐’……”

    “听起来确实有点玄乎啦——不过确实也是有可能在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就像你之前好像也跑进了一个本来完全不存在的地方然后又被赶出来了对吧？嘛，当然在现代化城市里很少出现地区性的神隐，不过随着科技的逐步发展，电子性的神隐概率似乎是加大了不少。这是我从本家那边弄来的数据。要解决神隐的话……我翻了很多古书，主要的办法也就是找到神隐者提出的条件并同意、找到有本事进入又离开神隐之境界的高人或是借助足够强到突破境界的非人之力，短时间的情况下要解决的确是有一点——”

    芦屋小町没想到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会马上就矢口否认：“不对——虽然很像，但不是神隐。”

    她有些着急、怕他其实是不情愿承认自己的孩子们很有可能永远人间蒸发的可能性：“什么啊，椎名叔叔！你都不懂这方面的事情、为什么直接就给否认掉了——”

    ——“哼，这家伙要是确定是神隐的话，早就自己去解决问题了。”

    小町一愣，随即转过头去——浩一则是在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就条件反射地脊背僵直——

    不知何时拉开神社的拉门、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表情的纤弱少年掸了掸自己染上夜间寒气的笼目纹羽织——在这之前，他反手就是一张炸着闪绿雷光（闪烁的一瞬间、比起雷电却更像是火焰一般）的符纸、似乎是击中了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没好气地说出这么一句；而他身后的青年手里拎着造型古朴的旅行提包、正笑容灿烂地抬手跟屋里的人打招呼：“晚好，小町，浩一叔叔！”

    “——苦生！？”小町目瞪口呆，“愁之介大人，您怎么也——等等，你们认识椎名叔叔吗！？”

    “嗯？没跟你说过吗？”看起来脾气很不错的煎茶发色青年——名前苦生，很自然地把包一放就洗了个手、开始冲洗茶具，“浩一叔叔是我家父亲大人的亲弟弟来着。啊，我们本来是想打电话通知你一下的，不过今天好像有太阳风暴——德林杰现象影响了信号，一通都没成功。”

    “浩一！给我把围裙脱下来，成何体统！”明明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说起话来却十分老成的少年毫不客气地就开始数落，“真是丢人现眼，你居然还在做些这种下等事！”

    “啊哈哈——但是哥，没人做饭怎么会有人吃得上饭呢——”浩一用食指刮了刮自己的脸颊，在看起来比自己小上数十岁的少年面前边一副认打认罚认数落的样儿、边用温和的语气反驳，“我们都这么久没见，就别再教训我了——我好歹也四十多岁了欸。”

    “就是因为你这副德行，所以主家才一直对你置之不理！——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名前愁之介的食指不停地猛戳自家弟弟——虽然看起来比自己年长不少、姓氏也不同——的额头，“而且你自从离开了名前家就从没照料过自己的天赋吧！？你现在这样子连最低级的神主都够不上！真为你感到丢人！”

    浩一正坐原地、边遭受哥哥的指戳边笑道：“哎呀这个……你知道我要养家嘛，现在的学费啊什么的可高咯——”

    愁之介闻言戳得更凶：“你在名前家能得到的庇护比在外边要多得多吧！？”

    “我不适合做那个啦——”

    “你就是任性才对！都多大了还这么倔！”

    “是是是，我是倔——”

    看着那对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的兄弟不知为何开始了单方面的问责会，芦屋小町揪了揪身边青年的衣摆：“这怎么回事？——愁之介大人和椎名叔叔是亲兄弟！？”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啊——！？而且上次他看起来被逢魔之时吓唬到了——是在捉弄我吧！？混蛋大叔！！

    “我以为你早从浩一叔叔那里听说了呢——看来是他忘了吧。”苦生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位看起来不怎么正经的叔叔游刃有余地对付着自家长得过于年幼的父亲，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不过我想，他的确是为你考虑才闭口不言的。”

    小町有点懵：“我从没听说过愁之介大人有兄弟啊！——而且椎名叔叔他不是姓椎名吗！？”

    苦生眯眼笑道：“你说什么呢，你自己不也姓‘芦屋’吗？”

    听了这句话，芦屋小町眼珠一颤、啧了一声：“——我不是特殊情况嘛！”

    “浩一叔叔也是特殊情况。”名前苦生慢条斯理地道，“他之所以不取我们的姓氏，是祖父大人与祖母大人做下的决定——就跟十三郎大人，你的祖父，为你取下这个名字时所想的一样。”即便只是短短一句话，话中的所指对小町而言却也很明确了。

    她的名字——“芦屋小町”这个名字，没有一个字的言灵不是为了逃离横贯在名前家头顶上的、对血肉之躯而言过于绝伦的万福阴影。

    “从父亲大人那一代到我们这一代——被勾到家谱之外的人之中，只有你和浩一叔叔现在还活着。”苦生倒了杯茶塞给小町，随后又斟了三杯。

    小町瞟了他一眼：“……所以从一开始，椎名叔叔会跟我搭话都是你们设计好的。”她顿了许久才冒出这么一句。

    她还不过五六岁时的那个夏日、独自待在空旷的凪下神社里时。

    （“你是这座神社的孩子吧？——这御神木下边还真是凉快，能让我也占块地方吗？今天还真是热啊——”）

    苦生笑着耸耸肩：“这倒不是——最初浩一叔叔答应的条件只是在神社附近安家。说实话，我们都没想到一向对本家的人爱答不理的他会主动去神社。”他像拍妹妹的头一样拍拍小町那染了“茄绀赤酒”发色的脑袋、顺便趁机捏了捏她的耳朵。

    对于如此的骚扰，小町小姐咚地一脚蹬了过去：“都跟你说了别乱动手动脚啊！死不正经！”她毫不犹豫地就用空着的那只手抄起了放在一旁刚泡水里的锅铲，油乎乎的锅铲头差点就被挂着一副不善的笑容的小町小姐给怼到名前苦生先生的那张说得上是冠玉的脸上。

    倏地从空气中现形的白衣小孩似是不太明白他们俩突然要（单方面）大打出手一般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后便将苦生先前斟好的三杯茶给妥善放在木质的圆托盘上，转个身就带着它们走了。

    小町看着那孩子匀速地向之前她和浩一先生一起吃饭的矮桌走，而此时桌上早已被另外两个白衣的孩子给整理干净了；原本一个人坐在椎名浩一对面的名前愁之介——其身后不知何时也站住了一名仅在左半身着了绣名前家徽的铁色纹付羽织、皮甲胄在其露于外的漆黑里衣部分零星分布、即便面容温忠却依旧杀气逼人的男子。

    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双黄绿的兽眼扫了过来。

    “啊……我的茶……”苦生则是满脸挫败地看着本来倒给自己的茶被白衣的孩子错给了自家父亲的式神，“白儿们真不是一般偏心啊……”

    小町用胳膊肘捅了他两下：“——那个就是愁之介大人的式神？”

    苦生凑到她耳边，满面春风地小声道：“啊——啊，就是那位了。虽然以前跟你说过，但这是你第一次见他吧？”

    “……你离远点成不成。就那里，别过来了！”小町小姐嫌弃地把他蹬远了点。

    “好不容易见你一面，拜托就给我点一亲芳泽的机会嘛。”苦生先生迫于心上人的淫威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她划的界线外边。

    与此同时，坐在矮桌这头的浩一叫了一声那式□□字：“唷，夜见司！——白儿们的数量应该没有增加过了吧？”他撑着脑袋笑道。

    发色月白的犬神一怔，随后坦然地弯起嘴角：“既然都输给您了，吾自然守约。”

    “也是，毕竟你是大妖怪嘛——愿赌服输。”浩一揉揉正好站在他旁边的一名白儿的脑袋——曾丧命于面前这一犬神牙下的孩童之一 ——惹得那孩子抬眼用空洞的眼睛看向他，“话说，村正怎么没来？我以为他会直接冲进来把我揍上高天原之类的地方呢——”

    愁之介白了自己这总是没个正经的弟弟一眼：“高天原岂是你有资格上的地方？”他回头对自己的式神扬了一下下巴。

    夜见司简单地道：“道满村正一听说是有关您的事，就在他的居所周围设了结界，谁都不让进。”

    浩一叹了口气：“什么付丧神啊这是……年龄比我大了不止二十轮，结果比我家孩子都意气用事。啊，说起来，既然你们都来了，能帮我查查到底小葵和小武是怎么回事吗？”他撇下眉头，“又不是神隐，又收得到小武发的信息、不算直接人间蒸发，才买了不到五年的电脑也不可能算是妖怪或神明的媒物、就算是也感觉不到非人的气息，寻物纸鹤更只是绕着电脑打转，我是没法子了。”

    “——说实话，我们一开始不知道你在这里。”愁之介环臂道，“本来来这里是有别的事……疑似神隐的事件当然也没有深入调查。不过听你这么说……或许真的已经不是我们的领域了，浩一。但他们既然还活着，如果到最后真的无计可施——你也得想开点。”他皱着眉头——虽然语气严肃，但眼底依旧存着对看起来过于比自己年长的弟弟（或者该说，是他身为哥哥却显得太过年幼）的担忧。

    ——“我们是家人……当然要在一起。”

    “……总之，你别抱太大希望。道理不用我跟你讲吧。”名前愁之介避开了椎名浩一的凝视和他的话语——他的弟弟一旦认真起来，那模样连他这个稳坐主家上位的御者大人都会觉得坐立不安……而那句话，他对此无可奈何。虽然是亲兄弟，但或许从什么时候开始真的不是了罢——他转而看向已经停止打闹、在他弟弟那句话后就静静站在那端往这边注视过来的两个小辈，“苦生，小町，到这里来。”

    芦屋小町突然有点心慌——第六感告诉她，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名前苦生沉落下来的音调似乎更证实了这一点：“小町，放宽心……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的。”

    “我们今天来这里，首先是因为这里的结界出了点问题，其次是有关你的事……芦屋小町。”年过四旬却诡异地呈现出少年身姿的名前愁之介顿了一气，随后看向了正襟危坐的芦屋小町。

    ——“你的母亲开始彻底忘却有关你的事情了。”

    小町懵了一下。

    一时间，屋内剩下的就只有数个白儿（久远的过去或是不远的过去——那些死在犬神手下且被他束缚的孩子们）尽职尽责打理屋子的声音，以及椎名浩一叹了口气后起身离座的响动。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开始就已经猜到会先从我的血亲开始了，对吧。”沉默良久后，芦屋小町说了这么一句，“说不定妈妈她忘了是件好事——嘛，之类的。”她凝固住的眸子望向了愁之介，“会有人照顾她的吧，愁之介大人？”

    “当然。”愁之介给出了名前家御者的承诺。

    ——“事到如今，也不算是太坏，小町。”

    小町突然觉得有只手抚了抚她的脑袋。

    她返头，看见了拿了把小水果刀从厨房折返的椎名叔叔。

    椎名浩一边把手从她脑袋上收回来、边抬手在自己的手指上割了道口子：“被遗忘的存在还是有处可去的——说不定是个不错的地方吧。夜见司，给我张空白灵符。”

    愁之介一把抓住弟弟那只被割破的手：“你要干什么，浩一 ——”

    浩一看了一眼永远都过于理性、过于波澜不惊的哥哥：“多亏小町的事情，我刚想起来一位能仰赖的大人——虽然她恐怕已经不会理会六喻间内的麻烦事，但我必须试试。”

    名前家的御者皱紧眉头：“……就算我反对，你也会试的吧。”

    弟弟垂目看向自己仿若少年般的哥哥：“当然。”浩一给出了椎名家父亲的回复。

    “……净给我找麻烦！”

    “奇怪了，我怎么记得某个人在小武和小葵小时候都让式神打掩护、自己偷偷摸摸在他们睡觉的时候跑去抱他们呢——”

    名前愁之介尴尬地咳了一声。椎名浩一把到手的灵符放在桌上，对自家哥哥挑了一下眉毛、随后开始以手为笔，在那张符纸上画写起来。

    “画得可真丑。”御者大人蹩眉。

    御者大人的弟弟撇撇嘴：“我可很久没碰这东西了，将就着看吧，哥。”

    “不是我说你，好好的天赋你就这样荒废掉了，实在是——”

    “听不见，听不见。”

    在逃避着事实上很啰嗦的哥哥的训诫途中，椎名浩一完成了那张复杂而又布局巧妙的灵符。这是与他相熟、如今大概已经踏入遗忘之乡的类神明大人留给他的好意。他端详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遗漏掉什么。

    ——随后他拾起这张符纸——橙黄的火焰自他的血划中呼地燃起、将他的讯信带入了应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