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折腾得太晚,几个少年还是耽误了晨训,喜提“参悟”一个时辰。
所谓参悟,绝不是简单地坐在蒲团上瞎想就行,而是穿着单薄中衣去寒室枯坐一个时辰,还要出来写感悟。
本来谈知臣睡得不沉,规规矩矩起来练好了剑,结果平云君以知而不劝为由,将他也罚进了寒室。昨夜同席共枕的四个少年面面相觑,各自脱了外袍准备打坐。
寒室里冻如冰窟,任孤鸣对面坐着的裴衍青穿着雪白的中衣,身体上的热气在冷空气下丝丝冒着白气,活像快要飞升了似的。
几个人一边唠嗑一边哆哆嗦嗦地坐着,平日里都会有一位前辈坐在一旁看着受罚的弟子,任孤鸣心说奇了怪了今天怎么没人呢,一边疯狂呵手取暖。
孟雪致自然不必说,没过一会裴衍青也挺不住了,开始上蹿下跳地搓肩膀抱手臂,三人各显神通竭力取暖,谈知臣却闭着眼真的在打坐。
他冻得眼眶乌青,脖子上青色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却一动不动仿佛连进气出气都省了,对他们三个闹闹吵吵扰人清静的举止充耳不闻。
任孤鸣总觉得他要冻得休克了,这时候医疗手段只有“输灵力”、“扎针”、“喝药”,要是真冻出个好歹肯定特别吃罪,便拍了拍他:“知臣?”
谈知臣晃了晃,咕咚一声真的栽了下去。
任孤鸣:“……”
现在的小孩怎么身体这么不好呢?!他心里边吐槽,却赶快起来给他扶着了,边摇边晃:“知臣,没事吧?”
谈知臣被他晃得好像要散架子了仍然一动不动,裴衍青也凑过来叫他:“知臣!”
任孤鸣正在考虑强行冲破禁制把少年带出去,余光突然见他手指稍微动弹了一下,就这微微一下之后,谈知臣双目猛地睁开,眼珠发青,阴惨惨地盯着面前的任孤鸣看。
任孤鸣觉得不太对劲,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了?”
谈知臣并未答话陡然出手,动作真是快如闪电,劈空抓住了他上下乱窜的手,竟然要借着任孤鸣手臂的支撑力僵硬地坐起来!
裴衍青意识到不对,他扑上去薅着二人僵持的手不敢放,发着抖道:“阿恪,你看我是谁?”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叫过这个名字,谈知臣漠然转过头盯了他一眼,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死物,随后僵硬地又转了回去,双眼直视任孤鸣,微微张了张嘴。
孟雪致也察觉到不妥——这人手脚一向先于脑子,他完全没给俩人继续对视的机会,立刻怪叫一声扑上去,硬生生把两个人撞开了!
他去势太猛,只穿着中衣在拔凉的地面上顽强地滚了一圈,冰块也似的低温顿时让他哀嚎不止,眼泪汪汪地道:“别不是被什么玩意附身了吧?!”
谈知臣被这蛮牛一撞,反着方向咕噜噜撞在了案几上,刹那间冰做的茶盏碎裂哀鸣,崩起的碎冰雪沫溅了满地,他衣襟半敞半开,苍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条渴水的鱼。
任孤鸣心说哟反派大佬挺白啊……啊不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说烂话!他刚想过去打开禁制,突然听到孟雪致一声惊恐的大叫——
血花四溅,裴衍青死死攀着任孤鸣的肩膀,少年人因为在寒室里呆的太久,浑身血是热的,中衣是凉的。
一团殷红的血渍徐徐从他腹部晕开,裴衍青挡住了谈知臣这出乎意料的一刀,鼻腔里甚至汩汩冒出鲜血,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声音很轻很轻地道:“别怪他,不是他本意的。”
任孤鸣下意识去看谈知臣,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半幅衣袖都崩上了血珠。寒气凝成的刀锋正在溃散,似乎有人在用力按着他的手去抓那把刀,可他只能竭尽全力把手心按在冰凉的地板上,竭尽全力不去触碰那把刀。
我何德何能让主角大哥帮我挡刀。在这紧要关头任孤鸣竟然发了个呆,他手上沉甸甸托着一副渐渐与寒冷融为一体的身躯,像是一份被小心送出去的情谊。
谈知臣死死攥着右手,痛苦之下发出一道崩溃似的哀哭,他疯狂抵在墙壁上,身体轮廓竟然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残影。
千防万防,他还是出手了。
孟雪致过来接过裴衍青,他们都没带剑,任孤鸣只能飞扑过去准备强行开启禁制。他还没到门口,门上禁制突然光芒大盛,一群明显有备而来的弟子抄着剑蜂拥涌入——
明如相在众人簇拥下缓步走进寒室,她佩剑未出,仍是那副眉眼和煦的完美笑脸。寒室外的阳光洋洋洒洒照进了阴冷的暗室,瞬间驱散了那一片淡淡的灰影,谈知臣被刺眼的阳光直射,不由得伸手挡了挡眼睛。
此刻他十分畏光,狼狈地想要避开,却被明如相按住了,她的手又白又漂亮,是一双不沾尘埃的手。
这双手死死掐着他瘦削的手臂,明如相俯身近乎温柔地低声道:“你是谁呢?”
任孤鸣十指冰凉,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冷得。他一言不发地攥着手心站在弟子群外面,孟雪致和裴衍青似乎也意识到这是个圈套,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看着明如相声势浩大来也,三两下就将谈知臣捆成一个粽子,七窍封上符篆,浩浩荡荡准备带到殿上。
任孤鸣亲自接过伤药,裴衍青自己扒着衣襟让他撒药粉,他这种时候还在呲着一颗小虎牙冲任孤鸣笑,杏仁眼亮晶晶地。
“如相,师父派你来等的,对吗?”任孤鸣没抬头,手上利落包扎伤口。
明如相微笑:“是。”
任孤鸣不再多说什么,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作为一个编剧,他当然知道每一段的大致走向——虽说支线坑没有一个是已经填了的,谁也不知道结局,但他远远要比这些人更清楚每一个曾经敲下的细节和设定构思。
灰影不是来找谈知臣的,今天应该被附身的应该是苦主裴衍青,原剧中当时寒室里空无一人,灰影别无可选只能附身于裴衍青,等他自寒室中离开,灰影便已经被解决掉了。
怎么解决掉的,不知道,反正坑满地都是,他也习惯了。
因此他毫无波澜,甚至感到一丝轻松——他知道裴衍青最后会将之悄无声息地解决掉,所以他完全不怕。
可到现在,故事轨道开始悄无声息地偏离了。任孤鸣“苟且偷生”,鹌鹑缩头式过了十六年,直至此时未来终于向他亮出了锋利的爪牙,在结局落定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这里不是一张纸,或者一块键盘,一草一木乃至一个最庸碌的弟子都是真实存在的,任何一个小小的举动都会引来未知的偏差,没有既定,也没有肯定。
如果死后第十年的我知道已定的结局呢?我知道这个世界所有未来的事情,我也知道每个人的命运,如果我能努力做出改变。
至少如相,他茫然地想,如相会不会不用死在那个脏水潭里?
这个念头很快压过了方才的绝望,似乎改变和未知带来的阴影下又透露出一点微薄的希望,这点看似天方夜谭的希望恰如满目长夜里摇摇欲坠的天台星,使他迅速地镇定了下来。
但他不确定,因为如此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他的哲学学的不太好,此刻一想顿时落入“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致命胡同里。
要命。任孤鸣面无表情地把裴衍青的伤处裹得严严实实的,明如相还在等他,他便请另一位弟子扶着裴衍青去歇息,声音淡淡道:“走吧。”
平云君一个字解释都没有。大殿里站着几个面无表情的前辈师叔,手上持着剑与宗门司刑掌罚的截棍,将谈知臣围在了中间。
为什么出了偏差?任孤鸣的目光隔着几位前辈落在困兽一般的谈知臣身上,穹顶上的天井已经被人挪开,阳光拢成一块光斑压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殷红的血打透了七窍所贴的符篆。
任孤鸣恍然大悟,肯定是因为“反派光环”!
都听说过“主角光环”,那反派光环的意思也就不难理解——主角的气运有多么逆天,反派的运气就有多么差,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主角噩运他来扛、他的机缘主角捡。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谈知臣之所以被打成了反派,主要还是因为设定时他的离奇体质。时人崇尚仙道,自然而然就相对排斥不是正道的妖魔鬼怪和妖修魔修鬼修们。但是有的人天生体质奇怪,命格阴煞,所以他们走正道就比普通人还要难上加难,因此当世也有些借非正之道修行的人,在夹缝里勉强修习,过着被正道唾弃、人人喊打的日子。
不巧,谈知臣就是这样的体质,而且是邪魔外道中的天生翘楚。可想而知在裴衍青与谈知臣共处一室时,他就像块甜蜜蜜的大饼,吸引着各路妖魔鬼怪作祟。
《揽尸子》究竟是谁动的还有待考证,但谈知臣很大概率上是背了个惊天大锅的。
任孤鸣此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多管闲事”,让一个小孩子当着他的面被人零碾,他做不到。
即使他是个天生命定的“反派邪魔”,也做不到,无论是谈知臣还是公珩,都不是一个丧心病狂滥杀无辜的人。
至少他认识的那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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