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障目到后来整个人已经晕车晕到死去活来,只是这幅几乎每寸皮肉都由自尊打造的躯壳勉强撑着,才没有露出不得体的表现——但是那表现也足够明显。冷汗从额角大滴大滴落下,苍白的肤色上却生起不正常的红霞……是个人都会感知到他不舒服的现状。
西门吹雪干脆点了叶障目的睡穴,催马夫快一些。
马夫的速度其实已经很快了。
毕竟这是马车,驮着三个人的马车。再快,也没有快马奔得快。
一路上,叶障目被补了五六次睡穴。每每他稍微抬起眸子,一记快狠准的点穴功夫就被施展到他身上。而叶障目也只来得及抬眸,还没等他说什么,意识就已陷入混沌之中。
……到下车的时候,他穴位对应的那块皮肤都已经青了。
叶障目把衣服稍稍掀开,露出那块青紫的皮肤。在苍白的底色上,那片青紫显得尤为突出。叶障目默默抬头看西门吹雪。西门吹雪沉默了一会,把思绪从对方瘦削白皙的身体上拉开。剑客:“你似乎练过解穴的功夫。”
叶障目望着他,眼神中有一丝控诉:“……我以为江湖人都会学。”
西门吹雪摇了摇头,没多再解释。
江湖人确实都会学,但真正学有所成的不多。能真正做到解穴的也绝不过一掌之数而已。
而且叶障目的功法有点怪。
——什么人会让解穴的行为几乎成为一种身体本能?西门吹雪掩下目中的思索,要知道,他后来使出的力道可是一次比一次重,最后甚至用上了十成十的内力。可是叶障目仍然只是短暂昏睡了一会,就再度醒来。
西门吹雪和叶障目到的时候,酒宴已经开始了。
珠光宝气阁为陆小凤等人洗尘的酒宴。
陆小凤请西门吹雪出山的缘由,其中之一就是探访珠光宝气阁的老板,阎铁珊。
四月的天,荷花尚未开。池塘里满是青葱的绿叶,看上去好不适宜。湖中一处亭台起,正是那酒宴设置的地方。
叶障目和西门吹雪来得早了些,又晚了些。如果他们再早点来,也许这里的总管霍天青会为他们递上请帖,他们也不会成为突然惊扰所有人的来客。若他们再晚些来,可能已经剑拔弩张,而这时只需要西门吹雪持起剑来,一切方能解决。
场内的陆小凤摸摸鼻子,苦笑着迎上来:“你们倒比我想象中来得快些。”
西门吹雪无声地望了眼叶障目。
——叶障目若无其事地避开他的眼神。
陆小凤把他们两的互动收在眼中,心底不由冒出了些许好奇。他没多问,只是转身向霍天青和阎铁珊抱了个拳:“我请了我二位朋友来,不想他们竟这时才到。只希望不打扰了大老板的雅致啊。”
阎铁珊大笑,挥挥手表示不在意,随即热情地迎这几位下来享受宴席。
在场的诸位人士自然认得出来,一脸冷峻的白衣剑客是西门吹雪。只是他身旁那位,同样身着白衣,腰带利剑,气息却温和平稳的青年是谁?
霍天青先开的口,他毕竟是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遇事总要过问。可他虽然方圆百余里事情皆知,却摸不透面前这人的来历:“在下眼拙,竟看不出阁下是哪位英才?”
叶障目这时已经坐下,他迟钝地眨了眨眼,察觉到周围一圈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叶障目偏过头,看了一眼陆小凤。
陆小凤疯狂地朝叶障目使眼色。
……但叶障目没看懂,他不仅没看懂,他还有些疑惑:“陆小凤,……?”
看见身旁青年清澈的目光,陆小凤捂脸:“没,没事。”
他本来是想让叶障目随口报个假名的,但他没想到叶障目会直接在大庭广众下问他。
这青年确实是有点呆。难怪会在初次见面时直接说出,让旁人利用他价值的话语来。
叶障目低下头,他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眼睫微微颤动:“我是叶障目。”
大厅瞬时安静了下去。
众人的目光全是惊疑的,荒谬的,不可置信的。阎铁珊的声音都变得尖利了些:“叶、叶障目?!不可能,叶障目怎么会来这里?阁下莫在开玩笑了,那样煞气十足的名号也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叶障目抬眸望了他一眼,堪称好脾气地回道:“我确实是叶障目,我来是因为,陆小凤叫我来看看青……”
这时候怎么能提青衣楼?陆小凤一个激灵,迅速接话:“请、请帖!他确实是叶障目,我与他是朋友,说了收到霍天青总管请帖的事,告诉他若是好奇,可以与我一同前来看看。”
有陆小凤作担保,众人面上自然相信了这看上去文弱的白衣青年就是叶障目。但——这是你把叶障目请来的缘由?阎铁珊表面牙疼地接受了这个答案,内心却猜到陆小凤此行不善。
宴会的气息稍有缓和,却实在回不到一开始的热闹上去了。一帮人各自低声交谈着,用余光注意着叶障目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大声说话。
若真是一夜杀尽青衣楼二十八楼的顶尖高手,背后说不定有一双属于哪方势力的眼睛在四处张望。在场所有人都坐如针毡。
也就只有坐在一边的花满楼没有太多顾虑,他与叶障目开始聊起天来。
大多是他在说,叶障目在应。
对面的苏少英一开始寒毛都竖起来了,但一直听这两人说话,很快,他便发现:好像,叶障目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
……似乎还挺温和的。是错觉吗?
花满楼:“这里的一片荷塘想必一定很美。”
叶障目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然后答道:“尚可。现在还早了些……若是花期,到时候可能会更美一些。”
花满楼有些惊异:“咦,叶兄竟对荷花有了解?”
叶障目沉默了片刻。
他总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提起前同事童磨。
不过回忆起来的话,无论怎样,童磨的荷花还是更惊艳一些的。毕竟是由血肉浇灌出来的,只是花朵色泽粉润白嫩,亭亭玉立在池中,倒也不显得血腥。恰相反,那迎着血鬼术的霜雪所长出的荷花,在风雪中摇曳,微微颤动——非常雅致。
也只有童磨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爱好。
但花满楼错误地理解了叶障目的沉默。目盲的青年觉得自己触碰了别人的痛楚,他知道了稍许叶障目的事。听闻他失去记忆,一无所知地醒来,迎接上的就是这样一个腥风血雨的江湖……内心纯善的花满楼下意识升起几分怜意,他放轻声音,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开始就着这精致的吃食讲起些有趣的事情。
对面的苏少英听着他娓娓道来,讲到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时,这个少年下意识插进话来,只是引经据典用得好,倒也不显得突兀。
这是个博学的少年举人。
苏少英慢慢将话题散开,倒是谈了些文史类的内容,后来说到兴头上,也不免掺杂了自己的些许观点。很快,一群人开始了讨论。
在这讨论的人群中,有一人格格不入。却也听得最仔细。
那便是叶障目。
他将筷子放下,从桌上拿了杯茶水,浅浅地酌着。另一只手落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打桌面。神情仍然是轻轻浅浅,看不出情绪的样子,目光却是安静地落在以苏少英为主的若干人身上。
这是一种惯有的倾听者姿态。
——也是一种非常温柔,非常有涵养的姿态。
这样的姿态令苏少英不由地有些忘了面前青年的名字,越发投入地与对方单向交谈。
饮着白开水的西门吹雪都不由为这充满岁月静好气息的氛围一愣。他将视线投向了陆小凤那,很好,陆小凤正在与阎铁珊争锋相对,步步紧逼。两个人之间仿佛下一秒就会进行一场恶斗。
西门吹雪:……
明明是同一个宴会,氛围却被硬生生划分成了两个区域。
西门吹雪抿了口白水,敛下目光中的复杂。
突然阎铁珊冷呵一声:“这里容不下陆公子了。送客!”
他偏过头,面色铁青,似乎是还想让花满楼、西门吹雪,还有那叶障目也跟着一起离开。只是这三人兼苏少英的目光一对过去,阎铁珊瞬间僵住。他不再那么愤怒,但也还是足够冷硬地说:“今日的宴席,但此为止!”
这是逐客令。
他一甩袖子,就想离开这里。
西门吹雪冷冷地起身:“想走?”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冷酷起来。江湖人的交流便是如此,前一刻还能说笑,但下一秒,一场打斗必将开始。
场上唯一一个未进入状态的大概就是叶障目。
叶障目坐在位置上,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只是那双清澈而通透的双眼,从每个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到了自己手中的茶杯上。
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带着十成十的,天然的纯白感。
可翩飞的黑鸦羽睫刚一落下,一条棍棒虎虎生风地打来!来者正是阎铁珊的陪客之一——马行空。
马行空是出了名的□□湖,拥有一身漂亮的功夫。他一上来,就盯紧了叶障目。身为一个江湖人,他对叶障目充满好奇与忌惮,而身为一个总镖头,他对叶障目恶名远扬的杀手充满恶感。
而他仔细观察许久,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叶障目不是真正的“叶障目”。
叶障目会举手抬足与普通人无异吗?叶障目会沉默着听一个毛头小子引经据典吗?
开什么玩笑。马行空嗤之以鼻。这个假叶障目身上一点血腥味都没有,怕不是个连人都没杀过的哪家公子哥罢了。
柿子要挑软的捏。
于是在开战的一瞬间,他就决定好下手的对象了!他凝视着叶障目,而叶障目似乎感觉到些许不妥,干脆淡淡地扫视了一眼周围,那目光在他身上停顿片刻,又安静地游离过去。马行空摸不准这目光的意思,但他能看见的只有一件事:对方明显没注意到他。
此时不搏待何时?在座的之中,可有不少是江湖一流好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拭去一条生命,这也是一种殊荣!马行空不由得握紧手中的棍棒,与此同时,他毫不犹豫向前一步,猛地朝对方的空门打去!
只是……
“——唉?”
马行空的表情凝固了。
他的目中出现了永恒的夜。
那温柔、缓慢的夜中,有皎洁的光如波纹一般荡开,像是悠扬的风的涟漪。明明知道不是分神的时候,可他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想仔细去看看这束月宫投入人间的注视。
脖颈感到微凉,马行空低下头,看到的是喷涌的血流出。
什么时候……?
他睁大眼睛,满满的恐惧从眼眶中溢出。
叶障目随手一抖,剑鞘上的血滴滴哒哒落下来。
他的眉目依然平静,安宁。就好像那个刚刚轻而易举斩落敌人首级的家伙不是他一样。
伸出手欲阻拦马行空的陆小凤停下步子,一旁掷出两根筷子的花满楼面上露出两分迟疑。叶障目看着这两人,声音竟然带上了两分笑意。
他问:“哪些是敌人?要我……把他们都杀了吗?”
他的语气一丝未变,仍然是那种撑着脸在旁边应和人说话的温和语调。可马行空的血哗啦啦落了一地,在他的足下漫开。眼尖的陆小凤沉默地发现,满地的猩红半点没沾到这白色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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