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第二节课是语文, 自从知道了姓苏的语文老师对自己女儿差别待遇,何雨就不待见她了,但是她讲的课确实太有意思了, 今天何雨还是忍不住听了进去,又塞了满脑子的典故。
老师讲完课之后给了二十分钟的时间背诵课文, 何雨对着满篇文绉绉的古文,走神儿想起了昨天晚上。
仔细想想,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观察默默是怎么跟同龄人对话的, 坚定, 有条理, 也固执、冷淡, 像个……不太好沟通的大人。
当然, 默默一定满脑子都是小想法, 成熟是外表, 内在一如既往的可爱。
外面在下雨,挺大的,早上的时候老师就让同学们关了窗, 有同学大概是喜欢雨或者潮湿的空气, 把窗悄悄拉开了十厘米,就像是整个教室被撕了一道口子,一缕潮湿的风挤了进来,在教室里东游西窜。
何雨能感受到这道风缠绕着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都是象征着绿叶苍翠、红花吐蕊的泥土气味。
这样的天气, 适合一个人在房间里一边干点儿什么一边唱歌, 不过何雨25岁之后就没有这样的时光了, 当初有的时候,她没珍惜。
在好的年华, 遇到好的人,看一点好的风景,做一点好的事,在何雨看来就是所谓的“青春”,遇到的那个人未必是谁,可能是男孩子,可能是女孩子,可能是荷尔蒙勃发的懵懂,可能是携手并进的友谊,可能是吵吵闹闹的伙伴,可能是一位体贴的师长,总之,一个人的存在一下子就勾勒了时光……何雨希望何默默的人生中有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看见女儿和林颂雪那样争论,她也是高兴的。
不过……
因为下雨课间操取消了,林颂雪站在2班门口,不用同学帮忙叫,何雨已经看见了她。
“那个……你们互相理解就能快点换回来是么?我有一个想法……”
“等等。”何雨抬手一把勾住林颂雪的肩膀,笑容亲切,“你先告诉阿姨,你昨天说的有人孤立默默,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林颂雪看了一眼“何默默”,目光又转向了另一边,她知道现在这个人不是何默默,但是这是何默默的脸、何默默的身体,这个人搂着自己肩膀的感觉太奇怪了。
觉得奇怪的又何止林颂雪自己。
很多同学也惊讶地看着何默默居然一脸笑容地跟林颂雪“哥俩儿好”。
“默默没告诉您,就是不想您知道。”
“你这就不懂了,有些事情孩子不愿意告诉家长,但是有些事情呢,家长有义务、有责任知道。”
揽着林颂雪走到人少的一个楼梯口,何雨松开了手臂,现在的小孩儿真是一代比一代高,默默才十六岁已经只比她矮一两厘米了,林颂雪这个小姑娘比默默高四五厘米,估计都快到一米七了,手臂挂在她肩膀上还真有点儿费劲。
林颂雪似乎解脱似的松了口气,语气有些疑惑地说:“义务?”
“是啊,义务。”何雨知道这个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也许是陌生的,“我是她妈妈,保护她、照顾她是我的责任和义务,让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到了伤害,这说明我不是个合格的家长,你说对不对?”
女孩儿看看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一下:“不合格的家长多了去了,再说……就算你知道了这件事,你就是个合格的家长么?阿姨,您怎么评价一个家长是不是合格的?我爸沉迷工作,我妈沉迷照顾我爸,从我十岁开始我就只有钱和保姆,我爸妈也觉得他们自己是合格的家长。所以,您只是想用您的标准说服我,也就是说,这个标准不是用来约束你的,是你想用来约束我的。”
林颂雪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墙上看着眼前的“何默默”,继续说道:
“妈妈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妈妈,所以女儿有什么秘密,女儿和女儿的同学都要告诉妈妈,这是您的逻辑吗?孩子想要成为一个最好的孩子,希望爸爸妈妈能更多地理解自己,又有几个家长做到呢?反倒是一旦孩子做的不好,他们就会说‘我给了你那么多!为什么你还不是我期待的那种孩子?’。”
“我可从来没有对我女儿说过这种话。”
“那是因为何默默永远都在超出别人的要求!”
何雨看着林颂雪的双眼,看见女孩儿的眼睛里满是不信任和嘲讽。
林颂雪说:“她永远超出别人的要求,所以她能把您的不满足甩在身后,您有没有想过是她是为了什么做到的呢?我认识何默默的时候她才十四岁,整个补习班里她是最矮的,她穿着一看就很便宜的T恤,用着20块钱一只的钢笔,拿着让所有人都羡慕的成绩。其实我一直都认识她,初一我爸第一次给我开家长会,整个年级的表彰名单贴在楼下,他站在那儿看,名单第一个就是何默默的名字,上面写着她全科目满分。
“我爸问我:‘这个叫何默默的是家里很有钱么?’我说:“应该不是。”我爸就说:‘养儿当投资,这个何默默的家长真是投资高手,以小博大赚大发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记着何默默这个人,她还是个学生,在我爸的眼里已经是稳赚不赔的一笔投资了。
“阿姨,你你在别人的眼里一直都是值得被羡慕的对象。根本不需要您履行什么责任义务何默默靠自己就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您现在为了知道她不想告诉你的事想起了你的责任和义务……阿姨,我实话告诉你,我只想笑。”
明明昨天忐忑地问能不能继续当朋友的时候还那么可爱,明明昨天和默默争论的时候还是个有点脾气的小姑娘,现在的林颂雪却已经是尖锐的,何雨能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竖起的尖刺即将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何雨低下头,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没有出现,现在还想过问,其实很没意思?”
林颂雪没有回答她,女孩儿的眸光转向了楼梯向上的方向,她的表情也已经说明了一切。
“唉。”
何雨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林颂雪皱眉看着她:“何默默是不会就这么在这坐下的。”
“是么?”何雨屁股不动,只是随意地拍了拍两只手,“我女儿的卫生习惯真好。”
林颂雪:“……”
外面的雨还在下,楼梯上面的窗开着,树叶被雨水浇淋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从来没有把我的女儿当成是投资。”疏落的声响里,何雨用何默默冷淡的声线开始讲她们母女两个人共同的故事。
“不怕你笑话,在她上小学之前我对她最大的期待就是二十年后不要找一个会抛弃她的男人,我只希望她过得比我好。她三岁的时候他爸出国进修,我为了供他爸,白天在商场上班,晚上在一家外贸公司的车间看着人炒那种出口的花生,把她留给了她姥姥,结果,两年……他爸回国给我了一份离婚协议,他想留在国外,他想要绿卡,他找好了在国外跟他结婚让他有绿卡的人,说实话,我彻底崩溃了。我们结婚八年,我二十二岁嫁给他,二十五岁生了默默,还没到三十岁,我什么都没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过得特别糟糕,我工作丢了,一天一天地喝酒,到处混,昏头昏脑地忙着找个能接手我的男人……我混到什么样呢?我最好的朋友,她对我比你对默默还好,我们十岁就认识了,她把我从酒桌上拖出来,把我的头摁在浴缸里,说如果我不冷静她淹死我再偿命。”
成年人的语气云淡风轻,成年的故事里是撕开了陈旧时间组成一层层皮囊露出来的一点东西,连血带肉。
林颂雪不知不觉地站直了身子。
“我把默默给忘了。我忘了我还有个孩子,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我朋友的帮助下重新找工作,那天默默发烧四十度转成了肺炎,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骂我骂得震天响,她其实特别爱哭你知道么,那次她气的都不会哭了。我去了医院,看见默默小小的一点点躺在病床上,脸都烧肿了,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响,才想起来她是我的孩子,我应该是生过她,养过她,可我都不记得了。就在病床前边,我妈还骂我,跟我说她已经决定了把默默送给别人养,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就找别人来疼她。默默那时候刚过六岁,她睁开眼睛,用小手抓着我的衣角,跟我说‘妈妈你别送我走,我会当个好孩子’。”
不会流眼泪的成年人依旧没有哭,她看着抹眼泪的小姑娘,甚至还能露出一个笑容。
林颂雪甚至没有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她用一种近乎于仇视的眼光看着“何默默”,那么锋利,几乎是想透过这个表象扎穿名为“何雨”的内在。
何雨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明显了,她接着说:
“三十一岁,我开始学着当妈妈……养家,赚钱,别人给孩子饭,我也给孩子做,别人给孩子买衣服我也买,别人陪孩子玩,我也买了洋娃娃……结果有一天默默的小学老师告诉我,何默默她已经自学完了小学全部课程,问我是怎么教的,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想不到九岁的小孩子会把零花钱攒下来去买邻居家孩子处理的小学课本。等我知道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不对呀,别人家的孩子也这样吗?’
“默默成长的太快了,我甚至还没学会怎么当一个妈妈,她已经在打算自己的人生了。没人告诉我应该怎么给这样的女儿当妈妈。她不哭不闹不会淘气,她比我这个当妈的还懂事儿,她上初中的时候我已经能想象出以后她考进最好的大学、做最体面的工作,我呢,别人说起我,会说我是何默默的妈妈,我觉得我这辈子就算是没白活了。
“直到我变成了她,我才发现……我的女儿过得没我以为的那么好,她很辛苦,还没有朋友,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什么都做好,连我这个亲妈之前都这么想,我一边越来越为她骄傲,也为她心疼。更让我难过的是,我变成了她,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学习,一页单词背了三天只错一个我都开心,可对她来说这算什么呢?我在这儿的每一天只能让她身上的光彩一点点都掉下去。”
属于“何默默”的脸上笑容是苦涩的。
“现在这么个局面,我们短时间内换不回来,所以,哪怕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我希望我能让默默的人生有那么一点儿改变,她才十六,哪怕只是让她多个朋友,或者是解开她的一个心结,也是我这个当妈的愿意努力去做的。”
她的话音未落,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起。
林颂雪一把抓住栏杆往楼上冲,路过站起来的何雨,她说:
“好吧,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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