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雪夜照京华(5)(何未在一扇门内,听外头人...)
何未在一扇门内,听外头人吩咐莲房准备饭菜。
她将锦被往上轻轻拽,为二叔盖得严实了些。她在安静里,将锦被的边沿都慢慢地掖好。她试了试二叔的手,有些冰。她去铜盆旁,拧干净了热的白巾,回来给二叔擦了手。
随后,她把眼泪擦干净,白毛巾递给茂叔,走向门边。
她轻声道“把我们护院都叫过来,拿上枪。”
她见七姑姑担心,对姑姑笑了笑,轻摇头,暗示没关系。
茂叔打开门,快步而去,她则立在门内,没着急出去,算着茂叔叫护院的时间。
外头很快静了,该是茂叔带人来了。
何未的亲爹走到门外,沉声道“何知行,你不要躺在床上不管不问,看看你家里的下人,都敢拿枪来了你们家这是要做北京城的军阀要把我们杀了还是关起来”
何未掀开布帘子,朝着正当中的亲爹走过去。
“我爹睡下了,”她道,“诸位有事,可同我说。”
亲爹看着何未微红的眼,白巾能拭泪,却没法掩盖哭过的红“你做不了这个主。”
她道“自二叔病重,家中做主的就是我,再无第二个人。”
何知俨看着何未,沉声道“真是被何知行惯坏了。好,今日就让你做这个主,有关牌位和分家”
何未打断亲爹,直接问“你们要多少钱,才肯把哥哥还给我”
一语惊了在座众人。
这里大部分人都在第一次打官司前和何未打过交道,晓得她性子与寻常闺秀不同,但没料到一次比一次荒唐。
何未看着亲爹的那双眼睛“开不出还是不晓得航运值多少,怕开少了”
她和亲爹对视着
“荒谬”何知俨沉声训斥。
“我们今日来,不过替汝先要回本该属于他的,”有叔叔道,“须你们二房分家。这主,你确实做不了。”
她直截了当地说“分家,绝无可能。问我是这句话,问我爹,也是这句话。”
何未看着满屋子的人,亲爹和叔叔们也都看着她。
她轻声道“既然不肯开价,那牌位,”她静了许久,才说,“就随你们处置吧。”
在场众人,包括七姑姑都错愕地看着何未。
何未又道“哥哥是个孝顺的人,绝不想看到爹因为一块牌位被逼到气死。我今日就替他做了这个主,”她望着亲爹和其身后的叔伯,“牌位,我们家不要了,我自会立一块新的,这个任你们处置。”
屋子里静得吓人。
亲爹面色难看,身后有人提醒何未“你可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块牌位的事你今日说这话,会让亲生哥哥不能再进祠堂”
何未慢慢地说“我知道。”
她看着亲爹何知俨,说“你有十几房姨太太,最不缺的就是子女,可你从来不配做爹。当初哥哥拒绝帮你,他亲生母亲重病到死,你都不让他见一面。这就是你们的孝道,只要子女不帮亲生爹娘作恶,就是大逆不道,就该死。”
“我哥哥从未欠你什么,我也不欠你的,”她接着道,“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进祠堂,进何家大门。想见我,递名帖过来,想抢什么,找律师来和我打官司。余下的,再无可说。”
她最后道“茂叔,送客。”
她和何知俨对视着。
“好好”何知俨沉声道,“我今日就顺了你的意”
她看着亲爹走向牌位,心一抽抽地疼着。她猜得到亲爹要做什么,刚做下这个决定,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若哥哥在,也会如此选。活着的人,比一个牌位,比族谱重要。二叔经不起这一次次的折腾了
在刺目的灯光下,何知俨拿起牌位,一步步走过来,他在等着何未求饶,但何未没有。他怒从心头起,一狠心,猛将牌位摔到了地上。
一声碎响。何知妡失声叫了一句“大哥”。
溅起来的木头碎屑砸到何未脸上,单薄的木牌位摔成了两段。
“大少爷”茂叔大怒,举起,冲进来,把摔碎的牌位抢到怀里。身后十几个护院纷纷举枪,对准屋内的人。
屋内吵闹成了一团。
年纪大的三、四叔已经和何未在报纸上断交过了,也不怕闹翻,扶着何未亲爹,指着何未怒骂她不孝不义,逼亲爹砸亲哥哥的牌位。
几个年纪小的叔叔两边不想得罪,有劝大哥的,有劝何未的。虽不想何未占上风,但好歹是航运当家作主的人,只要不撕破脸,日后再不济,也能帮一把亲叔叔们。
何未一动不动。哪怕手指甲已经扣到肉里,她都站定在原地,定定看着自己亲爹,双眼完全红了。她喉咙口像被火烧上来,牙根像被咬的渗出血。
“未未啊一家人为什么要闹到这地步,你亲爹也是被气冲昏了头”有叔叔劝。
“早说了,这丫头就是心思毒”何知俨被一个叔叔扶着,重重喘着气。
“茂叔,”何未赤红着眼,一字一字地说,“赶人。”
“滚都滚出去”茂叔红着眼。
在十几个枪口的逼迫下,叔叔们忙着往出走,在各自小厮簇拥下败兴而归。
从大门到内,重重院门被关上。
家里归于平静。
何未从茂叔手里拿走哥哥的牌位,蹲到地上,小心翼翼捡起几块小的碎片,背对着家里人和七姑姑,进了东面的内书房。她反手把门拉上,扣了门栓。
然后,慢慢蹲下来,坐下,把怀里的牌位放到了地上。
她从天明坐到黄昏,再到天黑。
没人来打扰她。
她脸上的眼泪干了又流下来,如此反复几次,最后眼泪都没了,只是觉得累。这屋子其实挺冷的坐在地上更冷。
身后,门被叩响。
她没动,想问,没力气。
叩门的声音在她耳边,像敲门的人辨出她的影子,晓得她靠门坐着。
“未未。”谢骛清的声音隔着一块门板,在叫她。
她手脚忽然麻了,应该早就发麻没知觉了,只是谢骛清把她的意识拉回到身体里。她低头,眼泪再次掉出来。
“是不是坐太久,累了”他声音更轻柔了。
她轻轻地“嗯”了声,像委屈的孩子。
“不要动,我进来。”
门上,伸进来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一下子就削断了门栓。谢骛清推开半扇门,军靴上的雪落在地板上。他蹲下来,沉默地两手想要抱她。
“我哥”她怕他碰到地板上的牌位。
谢骛清从怀里掏出手帕,盖住牌位和小碎片。这才小心搂住她的腰和腿,把她从地板上抱走,走到书房的卧榻上,轻放下。
他找到莲花罩台灯的开关,解开军装遮挡住一半能照到她的灯光。留下一半,去仔细捡起牌位和碎片,放到书桌上。
何未看着他做完所有,回到自己身边,手被谢骛清握住。
谢骛清在雪天匆匆赶来,手十分冷,没有摘手套,而是隔着手套的布料,轻握着她冰凉凉的手。
“我让他们把我哥”她眼泪往下掉,再说不出。
后背被他的手按住,她终于脸靠到他的肩上,咬着嘴唇哭出了声。
谢骛清从认识她,就晓得她是忍泪的性子,听着她的哭声,只觉得血都渐渐冷了下来。
何未没吃没喝,受此冲击,哭完就睡在了他怀里。
谢骛清让均姜抱来锦被,加炭火在书房,看她睡得熟了,走到东院儿的院子里,在假山旁的紫藤架和一小块紫竹旁站着,问林骁要了烟,他含着烟在唇间,掏出火柴点燃了。一点红光在指间。一根抽完,跟着又接了一根。
林骁想问他,有没有和何未说,但想想,此刻不是问的时候。
下午有人监听到西北军阀和谢骛清死敌林东的电话内容。他们得知革命军要东征,算到谢骛清不日就将南归,已设下杀局。
对谢骛清的仇家说,像他这样的将帅,肯离开军队和将士到完全无法掌控的地方,这种事千载难逢。如今兵力最强的奉系将军们都不敢南下冒险,谢骛清却连着北上两次,如果第二次还不能要了他的命,简直是浪费老天给的机会。
林东之前失手数次,这次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让谢骛清活着南归。
谢骛清知道无法再留,和心腹们定了金蝉脱壳之计,就在今夜,以北上奉天为由,先辗转到苏联,再想办法回广州。
“林骁。”谢骛清轻声叫他。
林骁刚要答。
他已轻声说了下一句“将行程推迟两日。”
竹林沙沙,北风卷着雪,打在谢骛清的面上,还有手上、赤红的烟头上。
林骁不答。事关谢骛清的生死,他不能答,但也无法劝。
谢骛清从腰后掏出了枪,退膛了一颗子弹。
他递给林骁“找两个信封,一个装上子弹送给临时政府的代表秘书,一个空信封送给六国饭店的郑渡。今夜你带人往天津去,包一节车厢,请九先生回京。”
林骁追随谢骛清多年,见他点名这两位刚结识的军阀要员和公子,就领悟到谢骛清要动手了。谢骛清最擅长借军阀的刀,除想除的人。在这方面,他不喜损耗自己的兵力人脉,更不会找真正的朋友来做,怕脏了亲友的手。
而每每借刀时,谢骛清还有个喜好,喜欢挑认识时间最短的军阀中人。新刀子最锋利,刚认识的人急于示好,办事最快。
林骁接了子弹,匆匆而去。
谢骛清又叫来另一位武官,耳语数句,吩咐了第三件事,让武官也走了。
最后,他让人把轿车上带来的资料整理好,等着客人来。
不到一个小时,代表秘书先到了。
代表秘书看到子弹首先想到的是天津火车拦截的那桩事,从那日谢骛清当面击毙要犯后,他就日夜难安,懊悔帮那位司令劝说谢骛清,只觉得这一颗人头早不是自己的了。一见子弹,他自知命不保,豁出去来见这位索命阎王,只求一条生路。
他带着心腹到何二家的东院儿,留人在书房外,独自一个迈进门,一见谢骛清在喝茶,膝盖发软就要跪,被谢骛清身边的军官扶住。
“坐。”谢骛清指座椅。
谢骛清命人将两捆文件放到他面前,秘书翻了两页脸脸更白了,全是他数年来和南方几大军阀往来的证据,若让人知道他身处奉系,却结交南方军阀后果比死还可怕。
秘书手压在那两捆文件上“若为那日火车站的事,少将军只管让人带句话,卑职直接把自己崩了让少将军解气,何须拿来这些”
谢骛清但笑不语,轻挥了一下手。
拿资料的军官立刻把那两捆证物放到了火盆旁,蹲下身子,开始解捆纸的绳子。
谢骛清说“南北形势变幻莫测,你为自己多谋几条退路,情有可原。”
军官开始一张张地烧了起来。
秘书如蒙大赦,盯着被烧的旺的火盆,低声道“将军大义将军若不嫌,日后我就是您的一个朋友,永不会伤害您的朋友。只要将军有吩咐,刀山可平,火海可填。”
读书的端了茶进来,秘书受宠若惊。
秘书继续表着忠心“当然,做少将军的朋友是我高攀了。只是有许多的小事情,根本不值得将军去费心的,交给我就好。”
谢骛清端了茶杯,状似不经意地问“何家若有变动,以你的了解,会有什么人插手”
秘书当即明白,是二小姐和她亲爹的旧怨。
秘书道“何家过去做钱庄生意,如今已不行了。他们最有名的就是二房和九房,也只有这两房有真正的朋友。若是寻常变动,还有人伸个手,若性命攸关的”秘书轻摇头。乱世之中,自顾不暇,不是生死之交谁会管。
谢骛清微微颔首“你说的,我都知道。”
秘书醒悟,谢骛清问这句话,不是为了解情况,而是让他去做。
秘书立刻放下茶杯,保证道“哪怕天大的变动,我都保管大家只看热闹,绝无人关心”
这位秘书来时只觉命悬一线,走时像捡回了一条命,心中欢喜全显露在面上。
读书的换了一道茶。
一位穿着奉系军装的参谋被引入书房,那人一见谢骛清就连连道歉说,郑家公子醉得不省人事,参谋自作主张先来赔罪。
这是一个借口,谢骛清空信封送上门,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郑渡哪里敢离开六国饭店。
谢骛清让副官抱着另一沓资料,放到参谋面前。这是何知俨和昔日得势、如今落魄的军阀之间的钱财往来存证,行贿数额巨大。他对何家大房早有除掉的打算,不管是为了未未,还是为了航运,何未亲爹都留不得。
但碍于未未对母亲的眷顾,所以留着这些,始终没动过,想等到非动不可再说。今夜,他把何家这一块大肥肉送到了郑家公子的嘴边,咬下去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一咬一个准。不管下牢抄家,还是查封钱庄,想怎么吃怎么吃。
“卑职不大明白,还请少将军明示,”参谋试探道,“否则公子爷问起来”
“这是给郑家三小姐的一份薄礼,”谢骛清轻描淡写地说,“日后再北上,一餐便饭即可。”
参谋连连应是,算有了能回禀的话。
这是一个最轻便、最不麻烦的理由,而背后的事就不是他一个参谋该问的了。
参谋离开没多久,六国饭店直接来了电话。
那个在参谋口中醉得不省人事的郑家公子在电话里,笑道“一桩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怎么值得骛清兄特地送信过来。不过,我晓得能给骛清兄办事的人数不胜数,你这是给我一个交心的机会。”
谢骛清没回答,等着郑渡往下说。
如今北京是奉系的,自然让他们做最方便。他在一群人里挑了郑家小公子,是知道郑渡贪财,必会速战速决,唯恐这块天上掉下来的肥肉落到外人嘴里。
谢骛清需要的就是快,他须眼见何家大房倾覆才能放心走。
郑渡又轻声道“我刚才问过,这家人也就是开了几个钱庄,死命攀附着何二小姐这个富贵亲戚。骛清兄放心,今夜这件事就会办妥。”
郑渡最后在电话里说“听闻二小姐今日生辰,稍后便有厚礼送到府上,还请骛清兄替在下转交。”
谢骛清将书房的听筒放回原位。
读书的满身雪地跑进来,对他小声道,二小姐睡醒了。
内书房里。
何未看着桌上的清粥,渐渐听到军靴走在地板上的声响,她红肿着眼睛,望向来人。
方才卧房那里说二叔情况稳定,她放了不少心,心情稍许好了一些。只是心里愧疚难消,没护住哥哥的牌位。
谢骛清挨着她坐下,端起白瓷碗,用勺子舀起边沿的,递过去。何未抿了一小口。
“为什么不找我”谢骛清问,“至少先给我去个电话”
她轻摇头。早习惯面对这些,想不到求助。
谢骛清慢慢给她搅着清粥,让热气散得快些“烫不烫”
她轻点头。
谢骛清又舀起一勺,自己吹凉了,再喂到她唇边。
粥喝了半碗,她身上渐暖和了。
何未靠在他胸口,感觉到谢骛清像在学人哄孩子的动作,轻拍她的背。不过这法子是有效果的,她很快就靠着他犯了迷糊。隐约里,似乎谢骛清在对自己说话,声很轻,像真的又像已经睡着后的梦。他说“若不是你二叔在这里,真想带你南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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