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烟火落人间(2)(何未一念过,谢骛清已披着...)
何未一念过,谢骛清已披着衣服进去了。
兴许人家看得是壁画,没看自己。她自我安慰,越过召应恪进了屏风。
何家本是请了几个名角儿,但老板不让唱,说对面贵客嫌吵。
于是乎几位角儿都下了妆,披着披风在客座上围着,和主人家寒暄客套。只在东南角留下吹拉弹唱的戏班子在那儿锵锵锵敲着小锣,优哉游哉地拉着小胡弦儿,这慢吞吞的节奏让人想笑,颇有几分异样的美感。
何召两家分坐两处。
何家男人以老式长袍为主,零星有年轻人穿西装,一水儿的黑灰,冷的就披件灰貂背心儿在外头。女人们除了七姑姑是天青色儒衫长裤,余下均是一个模样。那一张张脸不管年老年少全被包裹在元宝领里,露出三分之二的尖尖脸,红胭脂擦得不要钱似的。为显出不屑,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像冻了一层冰,溜着眼瞥她。
召家对她好得多,毕竟是险些成为长房长媳的人,偶有和她认识的,都轻点头招呼。
每桌都满满当当,唯独这一桌只她和二叔两个。
她到桌旁,把肩上的貂绒解开,小心铺在二叔的寒腿上“差不多焐热了,正好暖腿。”
何知行对她温和笑了笑“先坐。”
那边是家门风云,此处是杯酒会英雄。
同学会的屏风墙后,邓元初正带着众人细数谢骛清的过往。有人说起昔日的谢教员,仍是眼中有着崇敬的光。冷兵器时代将军和马是生死之交,名将常擅御马之术,现在的马越来越成了一个代步工具。谢骛清却是不同,他那时兴致起来,常在荒原上一拍马背,将马赶得跑起来,他再一个箭步追上,抓到疾驰的马身,一跃而上。
寻常人如此做,怕得不到这些血性男儿的心,只会被嘲笑是花架子。可他是谢骛清,自然就不同了,那是一个名将纵马饮血后的随心而至,是难得为了自己的片刻放纵。
“清哥虽只教了我们几个月,可也算是大家的老师,”有人说,“如今人终于活着回来了,看到自己门生遍天下,可有何想说的”
谢骛清笑了笑。多说无益,怕给他们添麻烦。
他立身而起,举起手中杯,对这二十几桌人敬酒“吾辈男儿已走了大半,在座的能一见已是不易。今夜我们只谈春秋和风月,无关门生与天下。”
言罢,一饮而尽。
不远处,传来碎了碟子的动静。
谢骛清仿佛没听见,拾起银筷,夹了一筷子糟溜鱼片。
他早知两家见面势必要出事,才安排了这里让邓元初办同学会。一切仍是不出所料。邓元初眼一垂,手臂往椅背上一搭“叫老板过来。”
“那边怎么回事”邻桌也有人不悦,“不是早打过招呼了”
有知晓何二家和谢骛清、邓元初等人关系的,耳语解释。话悄悄传出去,都心领神会。原来今日同一厅的另一处宴席是何二小姐的家宴。
那边厢,何未没被碎在脚下的碟子吓到,心里百转千回地品味着方才的争执。
去年二叔拖着病体硬要安排了一次香港之行,对外说是要看梅先生在香港的巡演竟在其下另有乾坤。他竟找到昔日远走南洋、其后扎根香港的一位曾叔祖父,买楼捐款,样样到位后,便将二房直接过继到了那位曾叔祖父膝下。
她在心里算了几遍辈分终于理清了。
也就是几步开外的亲爹,日后要被自己叫一声大堂哥
二叔真不愧是二叔。
“何知行”何未的亲生父亲何知宁迈上前两步,气得拍桌子。
一时间这里闹成了一锅粥,有冷眼看的,有劝的,不少人围拢上来。召家也是尴尬,但因为两家还没结亲,实在没立场掺和。
何知行始终一副沉疴绵惙,随时要昏过去的姿态,任他们吵了一会儿,沉沉闭眼被在外头候着的两个小厮搀扶着向外去,何未抱着二叔的大衣,亦步亦趋跟上去。
身后,亲爹拽她回去,攥着她腕子的手跟铁钳子似的。
何未手腕生疼,但还是面不改色地笑着“大伯有话要说”
亲爹盯着她,脸色极难看。
“未未。”二叔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回头柔声叫她。
“您先走,”何未回头说,“我和大伯说两句话。”
何知行早安排了人,不会让何未吃亏,只是眼下还没闹到让外人掺和的地步。他留下茂叔,在小厮搀扶下走了。
何未见二叔平安离开,安了心。
她回头看攥着自己手腕的亲爹何知俨“我明白大伯在气什么。您若听不惯,我可以不改口。但我们堂兄妹的关系已是铁板上钉了钉,改不了了,这是族谱上的白纸黑字。”
“别以为有了这一道我就不能拿你如何了,”何知俨阴沉地笑,“就算改了辈分,我照旧打得动你。就算打死了,也没人敢说半个字。”
“当然。哥哥教训妹妹,这理到哪里都说得通,”她瞧着自己亲爹,轻声问,“可大伯真想好了,要在今日对我动手吗这里的何家人,除了二房,全在心里盼着长房式微。今日闹得越难看,大家越瞧着高兴,大伯难道看不明白这道理”何未最后看何家那边,“更何况今日还有何家的人在。您等这门亲事等了足足一年,何必为了我让未来亲家看不上。”
“你这丫头,不止嘴厉害,”何知俨眼里的冰能冻死人,“心思也毒,越大越显出来了。”
何未凝着亲爹“最毒不过您,亲儿子都不救。”
“未未,少说两句,”七姑姑何知妡按住要找救兵的茂叔,随后笑着走到何未身旁,低声劝,“大哥息怒。”
“你又想帮她” 何知俨面色铁青。
“我是为大哥着想,”七姑姑再近前一步,轻声说,“大哥忘了,今日还有谁在这里设宴”老板早传过话,对面牵头办同学会的就是郑家公子。
人家追求何未的事,无人不知。
七姑姑又低声说“他一人便罢了,我早打听过,今日对面的宴席上都是昔日保定的教员和老同学,半数戎装半数高官。大哥何苦为了一时意气,得罪这些人”
七姑姑说的句句在理,倒像把何知俨架到了火上烤。
此刻放了何未有失威严,不放为了这丫头得罪人实在不值当。
七姑姑刚说完那,老板已进来,对众人拱手告饶。随即大步走到何知俨面前,拱手说“我这这要上菜呢,何老先生。您看”
何知俨接过老板递来的台阶,找到时机松开了何未。
“什么菜”他们这里早上完
了菜,怎会还有
“您想不到的菜。”老板笑着说,身后进来了十几个白衣厨子,端着一份份的大银盘子,走向每桌。
何未跟着好奇,看这些厨子。
“隔壁的谢家公子,听说何二小姐在此处,特命人买来款待召何两家的,”老板低声解释,“便宜坊的烧鸭,是二小姐好的那一口。”
何知俨一愣,谢家公子也来了
何未也是一愣。就在百花深处提过一句,他竟记得
远处的桌旁众人也是错愕。泰丰楼吃的是鲁菜,哪里来的烧鸭有人认出盛着薄饼的竹编蒸笼是便宜坊的,更是惊讶,从便宜坊一次订如此多的招牌菜,又让人家亲自送到这里更让泰丰楼接受一道外来菜上自家餐桌的人究竟是谁
“既是谢公子送来的,”何知俨不想平白承情,要向外走,“我该当面致谢。”
老板忙拦住他,轻声劝道“人家为什么送菜,您还不懂吗现在过去了,可就真没有台阶下来了。”
何知俨停住。
老板对身后招手,一个小伙计上来。伙计同样端着个盘子,比盛烧鸭的大银盘小了不少,但也如烧鸭一般罩着银色的罩子。
“谢家公子说,腊八是好日子,他费尽力气才让二小姐高兴了一天,不能在晚上被扫了兴,”老板小心传话说,“还请何老先生勿要辜负这好日子,给彼此留一分薄面。”
老板给何知俨留着面子,没全掀开,只轻轻抬起了一条缝,露出了里边的两颗暗金色子弹和一块金刚石德产男表。手表是谢家公子身边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要了盘子,丢进去的。而子弹则是邻桌一个军官拉住小伙计,从腰后枪上当场退出来,补进去的。
说话的谢家公子倒始终客客气气,不怒不愠。
偏就是这个最客气的,老板从进去到出来,都不敢认真瞧上一眼。
何知俨一见子弹,背脊发冷,见表又立刻冒了汗。这表是去年何知俨重金购入,送去疏通小儿子未来路的
何未见亲爹的脸从黑青到白,变幻莫测想溜眼瞧瞧盘子里是什么,谁知老板手快,直接按着盖子扣上了。
何知俨已白着脸,掉头回了主桌,把何未当空气一般留在这儿。
她没见到盘子里的东西,讪讪低头,努努嘴,什么好东西,看都不给看。
召应恪始终在七姑姑几步远的地方,盯着这里的形势,他一见何未无恙,拿了西装就走了。召家人仿佛找到散了的借口,上来告辞后,那边十几桌很快空了。一看未来姑爷走了,何家也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一场家宴由此不欢而散。
等人都走光,七姑姑反而闲闲坐到二房的圆桌上,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这菜可惜了。”
何未陪着坐下“谢姑姑照应。”
七姑姑生得眉目俊朗,英气逼人,目光比许多的男人们都要沉稳老练,她清淡一笑“二哥没事先告诉你”
何未轻点头“他估计怕说了,我不肯来。”
一想到如今二叔病成这样,还要去香港给自己筹谋后路她若知道,绝不会同意今日让二叔来受亲爹的骂。
“不过二哥此事做得实在妙,”七姑姑放了筷子,接了小厮递来的披风,起身带她往外走,“你替我告诉她,妹妹改日去府上与他吃酒。”
何未笑着答应,跟七姑姑一起绕出屏风,沿走廊往大门去。
饭店门廊立着一个背影,是等着她的谢骛清。何未止步,七姑姑一见是披着军装的人,会心一笑“去吧。”
“姑姑知道他是谁”
“今夜护你的人,”七姑姑耳语,“戏里常这么唱。”
“你不是唱老生的吗”
“谁私下里不会哼两句你情我爱呢”七姑姑打趣道。她经过谢骛清身边,对谢骛清感激地一点头,感谢他今日在这里给二房家撑着。
谢骛清虽不知这个女人是谁,但见跟着何未出来的,也点头回礼。
何未亲自送七姑姑出了门,手扶着黄铜扶手,瞧见门外母亲正被人扶着,往黄包车走。
她一整晚都想看一眼母亲,无奈大房人多,女眷没入席,想来是在小包房里单独吃的。何未要叫,母亲已带着三个丫鬟,目不斜视地从她眼前走了过去。自哥哥走后,他们母女只见过一面,是母亲来何二府让她放弃召应恪的那一回。
那日她应了,以为这一面后能和母亲亲近些
她借月色,目送母亲上了车,眨了几次眼,才压回眼下的热。
何未轻轻掉转头,看向久等她的谢骛清,柔声说“谢谢。”
谢骛清见她眼底的红,微笑着问“谢我做什么”
他做了一切,未料最后仍是如此,总有能伤到她心的人。
她不知道,今日夜阑灯未尽时,从书房门屏风绕进来的那个女孩子的一双远胜万千山水的清水眸,让他从上一个黑天记到了这一个黑天。这双眼可以不瞧着他,可以分心,可以有旁人的影子,但绝不能为谁藏下委屈。
“这同学会选得地方好。”何未说。
“以为我来为你撑场面的”谢骛清反而问,“万一没猜对,岂不是要失望了”
“失望倒不会,就算歪打正着,都是帮了我。”她心里的难过未散,同他拌嘴也没精神。
谢骛清的手掌递到了她的眼前。掌心里坐着一个寿星公的小蜡烛,彩色的,有些丑。何未先是一愣,随即鼻子酸涨起来。
他掏出半盒洋火柴,摸出一根樱红色的火柴棒子,擦亮了一道火光,点燃白棉芯。
“想要什么,吹灭了告诉我。”谢骛清说。
她轻声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明天。
“饭吃得久些,不就到明天了”他笑。
原来一切都在他的安排里。
何未此刻再看那坐在火光里的寿星公,丑是丑了些,胜在小巧可爱。
“有更漂亮的,”谢骛清看破她心事,说“挑来选去,还是拿了这个。”
她隔着火光看向谢骛清“为什么”
“寓意好,”他说,“我想你活得长长久久,比任何人都久。”
这是一个随时要面对下一次死亡的人对她的祝福,由衷的心愿。
何未和他对视着,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
直到她发现又有军官路过。从两人立在这儿说话,那边的看客就没断过,三十来岁的男人们一个个却像围观教员谈感情的小愣头青,有大大方方看了一眼还想看一眼的,有绕过去偷瞄的,竟还有几个白发的老教员也来凑热闹。
此刻又冒出
来两个,并肩站在宴客的牌子前闲聊。高的那个男人说,我不该排在你前面,如今你官职可比我高多了,矮的男人那个答,你是我学长,咱们兄弟不看官职。谈得话内容无比兄弟情深,而真实意图只有一个看谢教员在干什么
“你们的人,一直看我们。”她被瞧得不大自在。
“看看也好,以后多几个背后护你的。”他说。
“护我做什么。”她轻声道。
“你和他们教员有过一段情,总要护着,”他又道,“不然说出去,他们脸上也不好看。”
又来了。她没吭声。
“还没想好”他转回正题。
何未轻摇头,其实是舍不得吹。
她忽见融化的彩蜡从一侧流下去,忙指着道“流下来了。”
他笑而不动。这点儿热蜡对他不算什么。
何未慌忙凑过去,一鼓作气吹灭了。直看到袅袅白烟升腾起来,才想到到底要什么还真没想好。
谢骛清看她怔忪的模样,想起下午和她在抱厦的片段。
“想要什么”他第三次问。
要什么
“想要”她想了想说,“谢骛清的一句真话。”
他瞧着她,没说话。
她都不晓得自己要听什么真话,就是觉得他从来都是半真半假的,想听句真实的。不过也许他还是不会说。何未眼睛溜下去,避开谢骛清的眼睛,见他军靴靴筒内的长裤褶子,想,这双靴子曾走过多少的泥血路,才站到这里。
算了,其实只是灵光一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谢骛清竟始终瞧着她,如同刚刚。
红窗框里的玻璃上有两人的影子,她的背影和他的正脸。
外头,有十几匹骆驼扛着几大麻袋的货经过,他入京时也见过类似的送货队伍,等待入城门的驼队犹如一道游动的城墙,绵延出去几里地。在街头巷尾常见到它们,城门洞里叮当不绝的驼铃也算是北京一景。这里不是他的家乡,却因百花深处和她,让他有了不舍。
驼铃悠悠,是她在的北京。
“等我回来。”他终于说。
“可能一两年,也可能更久,”谢骛清从没有过如此认真的神情,看着她说,“你随时可以嫁给谁,但我一定会回来这里,再见你一面。”
她意识到这话指得什么不敢相信地盯着谢骛清。
“只要我还活着。”他郑重道。
他没法带她走,因为何未不可能跟着他逃。这和远嫁不同,如果远嫁,她面对的困难只是无法近身照顾何知行。可一旦她跟着逃走的谢骛清,不管是何知行还是何家航运都会被牵连治罪,航运也将就此落入他人之手。
如果她不是何未,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或者他是任何一个寻常男人都要简单得多。
因她是何二小姐,遇上谢骛清便只有一个等字。
可对着一个年纪正当好、正该则一良婿的女孩子,他无法要求对方以待嫁身等自己。
等,说的是他自己。等到战乱平息,只要谢骛清还活着,他就一定回到这里,再见她一面。这是他能做到的全部承诺。,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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