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心事,柔肠百转,温柔万千。
她轻声说完那句后,四下里就静了。只余冷风簌簌地刮着,仿佛相思人深藏心底的哭声,呜呜咽咽,又抓不着。
院门外,袁江无声地抬眸,睃了下皇帝的神情,便又低下眼去。
萧致吸着凉风,又徐徐地缓出来,怔怔向前迈了一步,又触电般回神,摇一摇头:“走吧。”
他转身离开,靴子踏过院外的残雪,引起轻微声响。
阿诗听着声音远去不禁愣住,仍未敢贸然回头,小心轻唤:“姐姐?”
顾清霜一时也无法判断外头留人没有,极轻微地摇了下头,阿诗即刻会意,不再多言一字,专心地继续洗衣。
一直忙到亥时,衣服才算洗完了,二人又一起将衣服挂好,终于得以回房歇下。临近房前,顾清霜抬眸便见屋中灯火微弱,该是点燃了一盏油灯,蹙起黛眉,隐有责备:“可是你晌午读经后又忘了熄灯?这样烧上一下午,要白费不少油。”
阿诗顺着她的话茬说话:“我记得是熄了的……”边说边伸手将她扶住,“姐姐这几天都累得狠,今日婉嫔送了些药来,姐姐睡前敷上。明日也晚些过去,我去行宫请位医女过来看看姐姐,好不好?”
顾清霜摇头,声音疲惫却沉肃:“我是在苦修,这样娇气还顶什么用?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别累着便是了。”
说话间已至门前,阿诗先一步走上前去推门,门中情境刚映入眼帘,她蓦地惊退半步,被身后的顾清霜反手扶住。
下一瞬,阿诗张惶下拜:“皇上圣安……”
她的身子这样矮下去,正衬得顾清霜亭亭玉立。顾清霜好似怔了怔,也俯身下拜:“皇上。”
萧致有些失神,周围静了会儿,他才从桌边站起身,一步步踱过去:“朕有话跟你姐姐说。”
“……贫尼告退。”阿诗再度一拜,利索地退开。退出几步,就不知从何处迎过来了个御前宦官,引她去不远处的禅房喝茶。
顾清霜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儿,余光里只见玄色的袍摆与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步步走近。她显出慌乱,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他仿若未觉,低身伸手,扶在了她的胳膊上。
“起来。”那声音极轻,温暖柔和。
顾清霜低着头立起身,与他一起回到房中。他信手将门阖上,她肩头一紧,带着三分不安,恭敬地转身,面朝着他,却退开几步。
好似察觉到她的紧张,他没再逼近。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三五步距离,好生静了半晌。
终于,他开口说:“朕带你回宫。”
她眼底一颤,清冷垂眸:“贫尼不愿。”
“当真?”
“当真。”她抬起眼睛,双眸被烛火映照,水光盈盈,“贫尼那日已同施主说清楚了,施主也答应过贫尼不再搅扰。所谓君无戏言,如今施主之举,已食言了,还请施主自重。”
顾清霜说着就要走向房门,推门请他离开,可经过他身侧时便被他侧身挡住。
她带着三分薄怒一记眼光横去,他落下来的目光依旧柔和:“朕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顾清霜复又退开半步:“那就请施主快些问完。”
面色铁青,冷言冷语,与方才柔肠百转的少女判若两人。萧致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若不是皇帝,或许已要被她斥骂出去了。
苦笑一声,他道:“师父上次说一心只想侍奉佛祖,是以不愿进宫——朕如今却想问一问,若朕的名声与史家之言不需师父来操心,师父是仍想侍奉佛祖,还是愿意进宫去?”
“自然是仍——”她蓦然卡壳,惊吸一口凉气,才将话继续说下去,“自然是仍想侍奉佛祖……”
气势汹汹出来的一句话,一卡之后,便就弱了。她眼底的不安与心惊也漫开,又缓了两口气,外强中干地反问:“施主怎么这样问?”
萧致将她的每一分情绪收在眼中,就忽而笑了声:“妙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句听来寻常的话,激得她双颊骤红。万般遮掩在此刻尽数崩塌,但她仍旧拼着力气死撑:“贫尼不知施主在说什么。”
低低地又一声笑,他侧首,视线落在窗边茶榻的榻桌上:“师父的字不错。这份心意,朕收下了。”
“你……”顾清霜面红耳赤,僵了一息,箭步冲上前,一把抓起那些未抄完的经文,胡乱撕了。
她似乎有些崩溃,撕了两把,泪水已决堤:“贫尼从不曾碍过施主的事,施主为何这样步步紧逼!”
她继续撕着,纸片纷飞,经文飘落。眼泪也与它们一同落下来,一点点抽离她的力气,终于压得她跌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偏要惹我……偏要惹我!”她哭得止不住,像在怨他,又像自言自语。
一字字柔弱无助,直锥人心。
萧致在她面前蹲身,抬手抹她眼泪:“你出家的时日该也并不太久,心怎么这么善?”两分无奈掺在其中,心疼已溢于言表。
“那晚……原是朕的不是,是朕不该反过来也劝你饮酒暖身。”他喟叹一声,“这是朕的不是。你心里放不下,就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何苦又反过来事事为犯错之人着想,倒让自己难过?”
顾清霜目光怔怔,轻声啜泣:“皇上是明君,我如何能……”
“若这种事都要你为朕来担,朕还算什么明君?”他口吻沉缓。她似乎一下子被这话镇住了,驳不出来,就咬一咬嘴唇,不再开口。
萧致伸手扶她,想了想,又索性将她一抱而起,在她的轻声惊叫中把她放到茶榻上。
他也坐到旁边,她犹如惊弓之鸟,立时就要起来,但被他按住:“歇一歇,听朕说。”
她茫然地望着他,无助里隐有两分仰慕与渴望。她思量过许久,觉得这该是最易惹他怜惜的样子,柔弱得引人呵护,又满心满眼里全是他。
果然,他迎上她的视线,眼中就不由自主地更柔软了:“史家怎么说,实在不用你担心。朕登基以来便专注政务,后宫不是他们该多嘴的事情。”
可她摇头:“不是这样的。”她眉头轻皱着,藏着愁绪,“施主是帝王,自是朝政更为要紧。可回看过去,汉高祖创立汉室基业但偏宠戚夫人、汉武帝驱敌于千里之外却专宠李氏、唐高宗被赞有贞观遗风却纳武氏回宫……哪个逃过史家口诛笔伐了?”
萧致郎然一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谓瑕不掩瑜。朕也不怕那三两句骂名。”
萧家的皇帝,真是尽出情种。
顾清霜料到他会这样说,神情更加楚楚惹人怜:“不行的,贫尼不愿那样。施主若真有心待贫尼好,此事便非要听贫尼的。倘使不能周全圣誉,贫尼绝不离开这千福寺一步,施主也不要再来了。日后我们各有各的路可走,施主也不必觉得有所亏欠。”
这个口气,柔弱但坚决坦荡。萧致眼底一震,原本的几分轻松尽数敛去,思忖了一下:“不太好办。”
顾清霜即道:“所以施主大可不必为难。依贫尼先前的意思去做,便是最好的。”
“不行。”他断然拒绝。
他自然不会答应。她这样温柔似水,处处为他考量,实则不经意间已将其逼到了绝处。不待她好些,他自己心里便会有道过不去的坎。
顾清霜低下眼帘不再多言,只由他去思量。其实,她也知道这是确实难以周全,若实在别无他法,他再提一提直接接她入宫,她也不是不能答应。
眼下费这么多口舌,不过是为让他多记几分她的好罢了。他是男人,她就给他温柔;他是帝王,她就让他看到她多以大局为重。
不过他却很快想到了办法,斟酌道:“再过几个月便是大选了。”
顾清霜不解地看向他。先前一次次地相遇,她在他面前的一切情绪皆是假的,这回的不解倒是真的——按理说,大选委实与她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顿声又想了想,续道:“朕着人制份典籍给你,只当大选多留了块牌子。”
顾清霜怔然:“这……可行?”说着就又入了方才的情绪,凄凄道,“只怕一朝揭出有假,反倒更使圣誉受损。这险冒不得。”
他一哂,食指刮过她的鼻尖:“可行,你不必操心了。朕知道你的心意,自不会留下后患。”
顾清霜犹自黛眉轻锁,沉默了好久。似是把事情前前后后又想了许多个来回,才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好……”
“那你好好的,等朕来接你。”他说。
“嗯。”她点点头,可算勉强撑起了一丁点笑。抬手拭泪,有些红肿的手露出来,就见他神色凝滞。
他原是见过她的手的。她给他沏过茶,十指纤纤。
下一瞬,她的手就被他握住。他很小心,并不使力,口吻也温和:“别再苦修了。”
她好似随时都要忍不住再哭出来,紧咬住下唇,低着头,点了点。萧致无声一叹,目光落在榻桌边缘处,探手拿来放在那里的药膏。
顾清霜手上轻颤:“贫尼自己来。”
可他说:“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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