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秋23岁前的人生一帆风顺。
他成绩好,人缘好,家境好,不过他刚毕业不是去的自家公司,而是某五百强外企,因为自带资源,且工作能力不错,天生性格开朗讨人喜欢,于是一路平步青云。当时他还想着先取取经,以后再回去继承家族企业,做大做强,争取成为下一个百年名企。
然后家里生意出问题了。
倒也不算什么稀罕的事,典型的破产案例,急于扩张,战略失误,没跟对风向,资金链一下子断了。爸爸已经弄不到更多钱了,焦头烂额,他辞职,回家帮忙。
其实爸爸让他别回去,是他非要去裹乱。
他把爸爸给他全款买的房子车子全押给银行,又借信贷,还不够,再通过关系跟一些不太干净的私人机构借了钱,反正能借的他都借了,以个人名义。当时是想着支持家里,只要能挺过来,他们就能翻身。
结果还是失败了。
现在那块地好像还烂在那没开发。
公司申请破产。
爸爸遭受太大打击,精神和身体都垮了,住进医院,又被他接回家疗养。
有天他还在和爸爸一起看电视,两个人一起笑着聊天。
爸爸说:“我想吃水果。”
沈问秋去厨房拿个苹果,正在刨皮,削断的苹果皮落进垃圾篓的同时,他突然听见外面有“啪”的一声。他回卧室,床上已经没有人了,被子掀开,窗口打开着,风呼呼地灌进来,窗帘被吹得翻飞,猎猎作响。
沈问秋走到窗边,往下看了一眼。
有个血肉模糊的人以一种正常人体无法做到的姿势拗着四肢,拍在坚硬水泥地上,他想,长得有点像爸爸。
他想,大概就算是在他眼里最坚强最高大的爸爸也有忍耐痛苦的极限。
成年男人就不可以懦弱逃避本来就是一种谬论。
起初那段时间,朋友们还接济他,开解他。他的老东家也愿意要他,工资不低,一个个都仁至义尽,只是他刚办完葬礼,提不起劲,说想休息一阵子。
而且他实在太丧了,谁都不可能长期忍受负面情绪这么重的人。
他记不清是哪个朋友提起的,反正就跟他说,要么先散心,把心态恢复一下,放松放松,打游戏打牌不快乐吗?他觉得很有道理,当时他也极其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逃避现实的地方。
然后生活一口气往谷底滑落。
一开始是普通打麻将,后来越玩花样越多,钱也越玩越大,要是赢了钱,就去潇洒两天,输了钱也没事,反正他一屁股债,零头而已。
他无休无止地想,就算回去上班还债有什么用呢?他爸也回不来了。
没有意义。
像磕了精神鸦-片上瘾,戒不掉,他心知肚明,也没想戒。因为只有在这时候,他能得到既短暂的一小段快乐。
赌-博多轻松啊,来钱也快,比辛辛苦苦上班简单多了。
等他回过头的时候,身边朋友一个个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是他咎由自取。
也没错,谁要和烂人做朋友啊?
上个月给爸爸上过坟以后,他蹲在坟头,抽了两包烟,忽然觉得也是时候了。
最近连赌博他都觉得挺无聊。
嗯,该去死了。
他梦见自己各种各样的死法,也梦见好多以前的事,像是要在死前仔细回顾人生每一帧的走马灯。
梦生得死,梦死得生。
好多,好多,出现,忘记,最后留下一个男人的身影,反反复复地浮出来。
——陆庸。
沈问秋想来想去,觉得是因为实在太愧疚了。
他一次一次梦见最后一次见到陆庸的情景。
是个大雪天。
他本来不想去见陆庸,但是雪实在下得太大,陆庸等在别墅外面,等了小半个小时,被爸爸发现了,爸爸说:“陆庸找你呢,你什么时候性格这么恶劣了?你发什么少爷脾气,也不该这样折腾人啊。就算是吵架,也进屋子里再吵。”
他气得要死,说:“你又不懂!不用你管!”
但说完,沈问秋还是出门去见陆庸了。
心口裹一股滚烫怒意,连冰雪也枉顾。
沈问秋劈头盖脸就把陆庸骂了一顿:“你是不是神经病?你这是在逼我吗?”
陆庸黝黑脸颊上有被风吹的皲裂,他嘴唇发紫,那么大个一人,微微佝偻着腰背,在他面前伏低做小,闷声说:“不是……你好几天没理我了,我在想,你是不是不跟我做朋友了?”
沈问秋目光比冰雪还冷,恶意几乎刺入骨髓,年少时说话总不经过大脑:“是啊,你不能有点逼数吗?你他妈想跟我做的是朋友吗?”
“非要我把那么恶心的话说出来吗?”
“陆庸,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条件。”
“你爸爸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去搞同性恋?你不恶心,我还恶心。都快高考了,你还满脑子想着这样的事吗?”
陆庸望着他,眼眶慢慢红了,却没落泪。
沈问秋心上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地疼,别过脸:“你别搞得好像是我欺负你一样。”
陆庸沉默须臾,把围巾摘下来,就要往他脖子上套。
“你干什么!你别碰我!”沈问秋受刺激一般抬手拍开,围巾掉在地上,推搡之间,被他一脚踩在上面,鞋底沾着脏雪污泥,踩出一个明显的漆黑脚印。他愣一下。
沈问秋到现在都记得那条围巾,是陆庸自己织的,陆庸用他仅有的一只手臂织的。和一个外国牌子的名牌围巾一样的菱格花纹,先前他在杂志上看到,但是买不到,指着图跟陆庸抱怨了一嘴,陆庸立即积极地说:“这个图案不难,我可以织出来,等圣诞节应该差不多就能织好送你。”
他当时还笑嘻嘻说:“真的假的?你连围巾都会织吗?好厉害。”
可没等收到,他们就闹翻了。
陆庸捡起围巾,说:“你穿得这么薄,我看你鼻子都冻红了,想给你暖暖。”
陆庸毫不生气的模样,憨头憨脑的,却叫沈问秋更气了:“我在跟你吵架!在跟你绝交!!”
“你有毛病吗?别装成若无其事一样!!”
陆庸看上去像是疼过了头,木立原地:“哦。”
沈问秋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冬天空气太冷,鼻腔口腔都像是被刀刮过一样,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轻飘飘的纸片,太冷了,手指都冻僵了。
这是张很精美的卡纸,陆庸送的,用在废品里淘到的珠光纸剪裁做的,像是机器裁的一样方正规整,上面以钢笔刻写三个字:愿望卡。
沈问秋递过去,没看陆庸,说:“这是你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现在许个愿——”
“希望你别来找我了。好好高考,这辈子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陆庸像是个死人,一点声音都没,一动不动,也不去接。
沈问秋再递了下,说:“你不是说我许任何你做得到的愿望都会答应我吗?”
陆庸发梢落着雪,不化。良久,他终于动一下,从喉咙底飘出个轻声:“嗯。”
陆庸接过卡片,看着他,下意识像伸手帮他扫扫肩上的雪,才抬起来,又收回去,缓钝地说:“我知道了,小咩。”
“你快回去吧,太冷了。我听你的话,你不喜欢,我以后,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
沈问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温暖室内,在别墅二楼俯瞰楼下院外,陆庸还站在那。
陆庸低着头,一直盯着手里的小卡片看。
过了十分钟后,陆庸才抬脚离开,他走得很慢,路上的积雪并不深,但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被阻碍,要驱使力气,拔-出脚,往前走,走起路来,似是报废的机器人,颇为滑稽。
-
今天陆庸比平时回家的晚了半小时。
沈问秋看了好几遍时钟,挺烦。
终于响起开门声,他马上站起来走过去,想着该怎么跟陆庸提离开的事。
打一照面,沈问秋怔愣,盯住陆庸怀里脏兮兮的毛团。正是前几天他见过的那只流浪狗。
陆庸把公文包放在玄关柜,说:“小咩,能不能帮我拿一下杂物间的纸箱,我就不脱鞋进屋了。我带他去宠物医院看看。”
沈问秋明知故问:“哪来的狗?”
陆庸说:“我回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保安在抓这条狗,是被人弃养的流浪狗吧,打算打死,我就把他要过来了。”
沈问秋看一眼陆庸手背上的一道浅浅血痕,回身去拿了纸箱过来,递给陆庸,然后换外出的拖鞋,说:“我跟你一起去医院吧。”
等会儿再跟陆庸摊牌。
陆庸把纸箱抱在怀里,小狗装在里面。
“你可真是个好人。”沈问秋说。
陆庸犹豫了下,问:“小咩,你是在夸我,还是在讥讽我?”
沈问秋噎了下:“夸你呢!”
陆庸轻轻笑一声。
陆庸是个好人这件事他一直知道,他莫名释然了。是啊,陆庸是最善良最宽容的男人,就算被他伤过,还不计前嫌愿意帮他一把。
可是,大概陆庸帮他跟救这条路边的野狗没有任何区别。
十年了。
他还烂成这样,陆庸怎么可能还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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