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乘月眼里,自己只是做出了一个非常普通的举动。
但墓主人的反应,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
短暂的呆怔过后,这位平素从容而强大的墓主人,陡然之间面色大变
“别过来”
所有极力伪装出的平静与从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黑雾沸腾了。
如同岩浆因为灼烫而沸腾,他周身的黑雾也倏然爆发。
它们铺天盖地,令整座地宫开始颤抖,也令每一寸空气都被让人窒息的阴冷所侵占。
他怎么了反应这么大云乘月有些吃惊,立即往后退了一步,原本轻盈的喜悦和好奇也消失无踪。
她退开后,黑雾迫不及待地侵占了她原本的位置;它们一层又一层,重重将墓主人包裹起来,彻底淹没了他的身影。
黑雾淹没了整个地宫除了云乘月所在的地方。
她手里的书文欢快地震颤,发出清爽的白光,笼罩出一片清新干净的空间。
望着浓郁诡异的黑雾,云乘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文,又抬起头,一直看进了黑雾深处。
她抬起步伐,一步步走了过去。
“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她试着安抚他。
黑雾只沸腾得更加厉害。
“不准靠近”
不类人声的咆哮,如同从深渊里吼出,层层跌宕。
黑雾更冷、更锐利,甚至顷刻间捏碎了无数珍贵的陪葬品
“你别激动哎呀,好可惜。不对不对,你先别激动啊。没事的,没事的。”
云乘月有点心疼东西都是可以进博物馆的重宝啊可她又要忙着安抚对方,所以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有点滑稽。
她其实不太擅长一心二用,所以她很快决定,还是全神贯注对付黑雾里的人更好。
回忆一下以前她也救助过小动物吧对于惊慌失措的、色厉内荏的流浪猫,应该怎么做
首先,戴好厚厚的防护手套,尽量保证自己不受伤。
然后,慢慢地、轻轻地靠拢,弯下腰,将视线保持平视,并且缓缓地眨眼睛。
要点是,要用对方理解的方式,最大程度地展现出自己的无害。
然而,黑雾仍然在坚定地、发疯一样地拒绝她。
阴风狂作,极力地想要将她往外推,甚至掀飞了好几块地砖,更是让四周的青铜人跪伏在地、不住发抖。
但云乘月修行都没有入门的云乘月,捧着那枚白光柔和、隐带金芒的书文,却轻而易举地破开了所有黑暗。
“生”字在她掌心,源源不断地焕发生机。
生,是生命的生,更是天生万物的生,是生机勃发、驱散死亡阴影的生。
这就是云乘月的第一枚书文。
也正是墓主人最忧虑、最不愿意让她找到、也觉得最不可能被她找到的那一枚书文。
她在靠近。
以轻柔缓慢的步伐,却带着势不可挡的魄力。
墓主人紧紧贴在地宫边缘,被重重黑雾隐藏,茫然又暴怒地盯着少女的身影近了,又近了什么才能阻止她不,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想为什么
为什么
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了
一千多年了,怎么偏偏是现在被人观想出来了怎么偏偏是被她观想出来了
她要杀了他她肯定会杀了他她会把他挫骨扬灰,会消灭他每一寸灵魂,因为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相互截杀的残酷世界,她一定会杀了他
他的思绪在冲天的戾气里,变得凌乱异常、充满怨愤之意。
不,不不
云乘月已经快走到他身边了,却忽听一声暴喝。
“滚”
舌绽春雷,声势浩大
一瞬间,地宫摇摇欲坠。
云乘月停下来,无奈地摸了摸掌心的书文。
顷刻间,一缕柔和的、充满温情与生机的白光,轻灵地生长出来。
它是春日里第一朵破冰的嫩芽,也是无数在春风里睁开的眼睛;它承载了融化冰雪的南风,也醺着春阳和煦的暖意。
它包裹了黑暗,也镇压了黑暗。
地宫不再颤抖。
怒吼和阴风也不甘心地低伏、散去。
唯有寂静长存。
一片窒息般的寂静里,云乘月终于来到了黑雾的中心。
见无法抗衡,黑雾猛地收缩成一团,紧紧包裹着中心的人;它们不停波动,形成无数波浪般的尖刺,凶悍地朝她张牙舞爪。
她停下来,轻声问“你害怕这个吗”
云乘月弯下腰,指了指手里的书文,声音轻柔和缓“对不起,因为我也很忌惮你,所以不会把它收起来。但我可以保证,不会主动伤害你。”
黑雾“啵啵啵”地突出几根尖刺,仿佛一个不屑的嗤笑。
看上去很凶狠,但像小猫伸爪子。云乘月忍住了没有笑。
她试着伸出右手。随着她的动作,薄纱似的白光抖动开来,轻飘飘地拂去了黑雾。
墓主人就在她面前。
他跪坐在地,垂着头,散乱的长发极地,惨白的双手藏在漆黑的大袖之下,握得很紧。
这是他。
而在他身后,与他颅骨平齐的地方,悬浮着的,也是他。
是一颗皮肉干枯、长发委地的头颅。
只有一颗头如果这是他的身体,为什么只剩一颗头了
望着这一幕,云乘月在心里又轻轻叹了口气。
观想出书文后,她抬头看见的、以为是幻觉的,就是这一颗头颅。
平心而论,有一点点吓人。
无需更多说明,云乘月已经明白了她之前看到的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一个墓主人,大概只是他的灵魂。
她抿了抿嘴唇,却没有移开目光,反而更弯下腰,仔细地端详起来。从五官、骨头的形状来看,这就是墓主人的头颅。
“这是你的吗”她有点抱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戳破你的秘密。我也没想到,有了书文后,我就看见了你想藏起来的这个嗯,头”
她琢磨着用词。
“你想杀我”
墓主人抬起头,声音清越如金石相碰,隐约带一丝干哑。
“不想。”云乘月说,“我对你没有恶意”
墓主人冷冷地打断她“要杀就杀。心慈手软,妇人之举”
“不要性别歧视”
“少废话。”
他略眯起眼,目光如此凛冽,仿佛大军压城时黑沉沉的天空。这副庄严冷厉的神态无疑极具尊严,但他似乎没意识到,他仰头望来的这个动作本身,就充满了脆弱倔强的意味。
而且,“朕”的自称还变成了“我”。
他的这张面容有多俊美无暇,后面那颗悬浮的干尸头颅就被衬托得多可怖。
可怖,而且挺香的像一个喷香的大蛋糕。
云乘月忍耐住了使劲吸一口的冲动,保持住柔和的神情。她抬抬手,让“生”字书文悬浮在半空,距离他们远一些,而自己伸出双手,轻柔而坚定地捧住他的脸。
在书文力量的笼罩下,墓主人根本无力反抗她。
“你别怕,听着,我不杀你。”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无论是否你的本意,你之前救了我,又杀了我想杀的人,还教我灵文和书文。”
“我承了你的情,那在还清之前,我就不会主动伤害你。”
他仰着头,冰冷的表情说明他对此嗤之以鼻“哦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让你冷静下来,好谈合作条件。我话都没说完,你就一惊一乍的。”云乘月无奈地说,到底是轻轻吸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她庄严地直视他的双眼,说“听好了。首先,你要诚实地回答我,你到底要做什么。如果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会去做,但如果我能认同你,我会帮你。”
“第二,即便我答应帮你,你也不可以干涉我的自由。我有自己要做的事,不会全都围着你转。”
“第三,我不主动伤害你,你也不能主动伤害我”
墓主人仰着头,听了一会儿,也忍耐了一会儿。
终于,忍不住了。
他咬着牙,也咬着被羞辱的怒火“云乘月你闹够了没有”
“闹我没有闹。”云乘月认真维护自己的权益,“这些条件不过分的,毕竟你要光复天下,要做很多很难的事”
墓主人抬手摁住额头,才想起来自己的血液早已停止流动,自然不会再有类似青筋乱跳的表现。
“你再看一看,你现在到底,”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对着哪一边说话”
“啊”
云乘月迟钝地低下头。
俊美阴森的墓主人,仍旧跪坐在地,目光不善。
她再缓缓抬头。
在她手中,枯发及地、皮肉干瘪的头颅,睁着两只凹陷的眼睛,狰狞又无神地“望”着她。
云乘月再低头,再抬头。
片刻后,她面不改色,将亡灵真正的头颅抱进怀里,猛地埋首吸了一大口。
“我在对着你说话。”她严肃地回答他刚才的问题,“顺便吃一点零食,而已。”
墓主人
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云乘月到底有点不好意思,把脸藏在干尸脑袋后,目光躲闪地看向墓主人。
“那个,我这样做是不是,”她微红着脸,问,“是不是有点变态啊”
抱着干尸脑袋猛吸什么的
墓主人没有听过“变态”这个词,但此刻,他却福至心灵,一瞬间就领会了这个词语的奥秘。
他冷冰冰地回答“是的,你真的很变态。”
旋即,他的身形猛然散开,化为无数轻烟,使劲抢回来自己的头颅,马不停蹄地往上,一瞬就冲回了青铜悬棺里。
云乘月抬起头,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我其实平时也不这么变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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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去大半天了。
墓主人生气了。
他固执地躲在青铜悬棺里,不出现也不说话,宛如从不存在。
云乘月很能理解这一点。
就像流浪的公猫被带去做了必须做的小手术之后,总是会生气一会儿;如果“小铃铛”是流浪猫的尊严,那形象大概就是墓主人的尊严。
他连灵魂状态都要维持一身庄重繁复的大礼服,肯定是很看重形象的人,所以才要尽力把本体隐藏起来。
谁知道,云乘月得到“生”字书文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极力隐藏的真相。
他这么努力想维持“本来的面貌”,这对他来说是个很重要的尊严问题吧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云乘月站在地上,抬头望着青铜悬棺,诚恳又严肃地承诺“以后除非你同意,我都不吸你的头了,行不行”
“变态。”
冷冷两个字砸下来,“哐当”砸碎在地。宛如墓主人那严重受伤的自尊心。
云乘月叹气。
她本来以为,他应该不会生气很久,所以干脆去睡了一觉。结果睡醒之后,他还是在不高兴不出现,也不说话,非要说话,就是“变态”两个字。
她觉得自己好冤枉。她也不是故意那么禽兽、那么垂涎三尺的,实在是当时刚刚观想出书文,她的灵力没有完全恢复,才被他的头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啃一大口
“唉”
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我要做什么,你才不生气”
上头又冷冷地砸下来一句话“把你的身体给我。”
云乘月一凛,下意识捂紧衣襟“你好变态”
墓主人
“朕,是,说”
从青铜悬棺里,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蹦了出来,冰雹似地砸下来。
“杀了你,将你的灵魂粉碎,身体给朕用”
云乘月为难片刻,双手托出了“生”字书文,优雅地微笑“它好像不答应呢。”
生机盎然的气息立即吹拂出去,将整个阴森森的地宫都照亮。它们不光向着四周弥漫,还欢快地向上飞起,尤其雀跃地飞向那具青铜悬棺
“云乘月”
云乘月一秒钟收回了书文。
“开个玩笑嘛。不要生气,生气伤肝。”她顿了顿,思索后觉得这句话不太对,于是修正,“容易伤头。”
毕竟他只有头了,如果提肝,不是戳别人伤口吗
云乘月很满意自己的体贴和共情能力。
然而墓主人躺在青铜悬棺里,只觉得自己已经被气得灵魂散开一百八十回。
“滚”
一个字重重砸碎在地,之后再也没有声响。
云乘月站在地宫中,仰着头,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记忆里,隐约曾有一次,她领回去了一只流浪猫。是长得很难看的白猫,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黑斑,很瘦,眼睛亮得出奇,瘸了一只后腿,见人就炸毛,嚎叫声从喉咙深处发出,叫得撕心裂肺。
带回家后,连续好几天她都不敢摘下防护手套。猫总是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但猫粮、水、猫砂,都在悄悄地消耗。
过了很多天几天不记得了后,突然,猫走了出来,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蹭了蹭她的小腿。
从那以后,她真正有了一名小小的室友。
猫后来怎么样了好像是安详地老死了。捡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四岁的大猫了。
现在,云乘月站在幽冷的地宫里,望着沉默的青铜悬棺,忽然又想起了她的猫。
但棺椁里的不是她的猫。她提醒自己,墓主人是一个人。
她不能和猫讲道理,但可以和人讲道理。
“你看,是这么回事。”她再一次开口,语气认真了不少,“在我观想出书文之前,面对你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但我没有因此贬低自己、认为自己不如你。”
“而在我偶然得到这枚书文之后,虽然不太清楚它对你的威胁为什么这么大,我也只是觉得,很好,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平等地谈合作,却从未觉得自己高你一等、想要对你作威作福。”
“但你呢你是怎么做的”
虽然知道他不是猫,云乘月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了她的猫。是不是有哪一次,猫躲在床底不肯出来,她也是这样蹲在边上,说了很多很多话,也不管一只猫听不听得懂
但不管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进去,她都要把自己的道理说出来。沟通成功是一回事,尝试沟通是另一回事。
她仰着头,说“在我无力反抗你的时候,你自行其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哪怕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也不肯低头好好谈谈。”
“在我能够威胁到你、看穿了你的秘密后,你又恐惧、发怒、逃避,依旧不肯好好面对我。”
“我没有当过皇帝,也没见过皇帝。”她皱了皱眉,声音里有一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凛然之意,“但是做大事的人,难道就是你这样大喜大怒、看人实力下菜碟的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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