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观想之路(3)

    “殿下,那些都已经是前尘旧事,您实在不必”

    卢桁还要劝说。

    太子却摇了摇头。当他摇头时,垂落在他双肩的长发也微微晃动;在阳光下,它们近似蜜色,流淌在他清瘦的躯体上。

    “放得下的,才叫前尘旧事。”他仍在轻轻地微笑,口吻平淡,“放不下的,都是昨日今日。”

    卢桁一怔,终于无言。

    四周也很安静。

    知道当年京中旧事的人不在少数。而明光书院的人们虽然他们远离首府繁华,可宋幼薇毕竟是当年的书院英才,不过三十年而已,谁又能忘记

    三十年本可以将一名天才修士,铸造为真正的大能。

    一旁,虞寄风却是扯了扯嘴角。

    “殿下,您若是放不下,又何必出家”

    他话里带笑,却是显得太放肆了点。

    太子却不以为意,只坦然道“荧惑星官说的是,我正是放下了一部分,却又不能放下全部。”

    “是以,不必称什么太子、殿下,也称不上什么出家法号叫我本名北溟即可。”

    虞寄风立即笑道“北溟。”

    太子北溟笑了笑,颔首。

    卢桁瞪了虞寄风一眼,狠狠地。但后者笑眯眯,装没看到。

    北溟又问“那孩子在哪里”

    虞寄风一指水镜,愉快道“北溟看,那个最好看的就是了。她刚才还闹了个笑话,北溟听是不听”

    这位荧惑星官一口一个“北溟”,叫得分外欢畅,也将卢桁的神色叫得愈发难看。

    北溟不以为忤,反笑问“笑话为何”

    虞寄风便简单讲了讲方才的事,还伸出手,学云乘月那样,写了几个“梦”字出来。

    其实,云乘月写的那几个“梦”字,乍一看去还算不错,说得上横平竖直、清秀端正。然而,在场都是修为深厚、书文也颇有造诣的能人。在他们眼中,孩子的字就是孩子的字,笔力柔弱、结构散乱,不是面上好看就糊弄得过去的。

    “咦,这字”

    北溟细细看了,有些惊奇“倒是有些意思。”

    虞寄风眼前一亮“你也觉得”

    北溟沉思片刻,斟酌道“这字写得,的确没什么功力”

    “殿下殿下莫要听虞寄风瞎说”

    卢桁却急了,一时都顾不得君臣之分,竟急急开口解释“乘月她才修行半年,练字也才半年这孩子以前过得不好,没被好生教养,能在短短半年里脱胎换骨,实属不易,实属不易啊”

    这位老人一来就着急孩子,却不得不站一边先巴巴地听了原委。现在听旁人要点评孩子不大好的地方,终于是再也忍不了。

    他着急得很,却把旁人看笑了。

    虞寄风笑嘻嘻道“卢老头儿,别急嘛。”

    卢桁理都不屑理他,只恨有太子在场,不能够拿起戒尺狠狠扔他头顶。

    北溟也笑,笑过了,就就安抚道“卢大人别急。”

    他自己凭空写了一个“梦”字,正是模仿云乘月的字迹。

    “这字法度不严,确实功底差了些。但就是这般稚拙的文字,隐约竟然带了一丝梦境真意,不知各位是否注意”

    梦境真意

    这不就是说,这“梦”字其实写出了一点真正意趣

    而能够领会并写出意趣,正是观想书文最关键的步骤。

    此言一出,一旁装聋作哑的书院修士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有一位老师忍不住说道“正是,正是,方才我们便想说了这孩子的字,虽然法度不工整,可难得是得了几分真意,如果再给她些时间,说不定真的能观想出梦境书文”

    “是这么个道理”

    真正教书育人的人,大约都舍不去爱才之心。一有人开头,其余人也忍不住纷纷开口。

    “之前听说她一眼观想,我还将信将疑,现在却信了。”

    “怪不得老院长亲自点了名。”

    “真是璞玉天成如果再精心教导,将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明光书院的这帮老师,平生就两大爱好,一是读书写字,二是教导学生。他们的大道,也正建立在这日复一日的爱好之中。

    因此,一旦发现了璞玉,他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兴奋。

    “肯定要我们来教”

    “这孩子天生就该来书院”

    然而,与书院的开心形成对比的,却是官员一方的沉默。

    各方瞩目的天才,还很可能是未来的岁星星官,将要主导司天监的大人物居然,天生亲近意趣大道

    那,白玉京的法度大道怎么办

    辰星站在首位,已是面白如纸。她没了狠色,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有些发呆。她眼中有迷茫,还有隐隐的恐惧。

    “殿下殿下”

    她忍不住开口,双手交握得更紧,有些惶急“她,乘月她修行才入门,还不算选择了大道她对法度一道肯定也很有天赋,就是还需要时间练习如果能让她跟着我们修炼”

    “别慌,别慌。”

    北溟柔声安抚“谁说有意趣天赋的修士,不能够修法度呢”

    “孩子的大道归于何方,不也要看长辈如何教导”

    此言一出,书院上下俱是一寂。

    原本慈眉善目、双眼半阖的王道恒,也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湛湛有神。

    北溟却还是那样平和淡然。

    他正望着水镜,目光流连在那年轻女子的身上,渐渐变得迷离而朦胧;当人们透过谁望见往事时,就是这般神情。

    “还是个孩子啊和她那时差不多大。”

    他轻声说,恍惚还笑了笑。

    “只是这般天才,便是她的母亲恐怕也远远不及。”

    “她有这样难得的才能,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埋没山野,让她独自凋零”

    “让她再一次埋没山野,再一次独自凋零”

    他喃喃自语,眼神愈发温柔,也愈发哀伤。

    他气质原本清淡平和,但当他流露出这般神色,忽然就像有潮水漫卷、有秋风萧萧。瑟瑟之意拢了过来,令四周都一点点冷下。

    不光是冷,还有哀。

    悲哀淡淡却不绝,丝丝缕缕蔓延开来,像绵绵不尽的秋雨,又如声声不断的丝竹;它们碰撞着,一浪涌过一浪,淹没了宫殿的高台。

    寂静中,人们不觉缩起了肩。

    还有人恍惚着,眼眶微红,似乎想起了不幸的往事。

    这一刻,北溟的悲哀统治了天地,连日光也像黯淡许多。

    连虞寄风都按了按鼻尖,按下了那一丝丝痒意。他动作一顿,看了北溟一眼,垂下眼帘,掩去那一丝本能的戒备。

    “唔”

    这时,王道恒开口了“一个人冷,忍一忍也就罢了。让周围的人都跟着发抖,终究不太好罢”

    “哦”

    北溟那清淡如绒羽的眉毛,忽然轻轻一挑。

    老院长摸了摸自己白如雪、长如瀑的胡须,翘着嘴角,慈和地看着太子。

    “冬天么,还是暖和点,方便说话。”

    此言刚落,暖意已生。

    如春回大地,清新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转眼驱散了秋风冷意。这暖让人想起和煦的春日,还有春日下发生的无数欢喜雀跃之事。

    刚才还有些发抖、眼角微红的人们,现在舒展了神情,都振奋起来。

    北溟眼见这变化,只笑了笑,不说话。

    书院的修士们彼此看看,知道自己刚才卷入了一场斗法中。老院长是高深莫测的鬼仙,实力无需多言,可太子竟然也

    他们沉默着。

    官员们却都微微笑起来。他们的殿下清修多年,实力竟然到了这般地步,他们怎能不为之欢欣鼓舞

    殿下愿意出手,法度大道的胜算就更多了不少。

    北溟微笑,官员们微笑,连辰星的眼神都安定许多。

    然而,老院长却没有任何担心。

    他还在和杨嘉感叹,说“杨夫子,你看,我们为了方便孩子们过关,特意将观想之路设计过,只要写出法度差不多的字,就算观测成功。”

    “你说,怎么就偏偏拦住了那些灵气四溢却基础不牢的人”

    “老夫看,这设计得很有点问题嘛。”

    杨嘉闻弦歌而知雅意,从善如流“王夫子说得对,这规则是该改一改。书文一道,虽要以法度入门,可终究能否得道,还是要看意趣如何。”

    “只求法度而不求意趣,有形无神,何异于舍本逐末”

    官员们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虞寄风左右看看,清清嗓子,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嘛。那如果只要意趣,不要法度,那还要练字干什么就成了鬼画符嘛。那所谓意趣,又要依附什么存在”

    他言语俏皮,笑嘻嘻的,却又存了十分认真。

    “如果只要意趣,就会像小云一样,有时被最简单的问题难住,天才又有什么用反而不如庸才”

    这话说完,卢桁的眉心就跳了跳。

    他忍了又忍,还是铁青着脸,说“虽然老夫也主张法度第一,但虞寄风,你说谁不如庸才”

    虞寄风故作严肃“打个比方,不要认真。而且卢老头,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这时,杨嘉淡淡道“书院教书,从未舍弃教导法度。一众学子,无不悬腕苦练大字,哪里来的鬼画符”

    “反倒是法度一道,只求法度森严,甚至森严到了,不准旁人追求不同意趣的地步。可同样的字,不同的人写出来都是不同的心境,又怎么可能强求统一”

    “若是强求太过三十年前,宋幼薇的前车之鉴,诸位莫非忘了我当年年岁尚小,却也记得十分清楚。”

    “你们是嫌一个不够,还要再把她的女儿也赔进去”

    他不提宋幼薇还好,一提,北溟的神情就刹那间变得极为恐怖。

    这本来冲淡清正的青年,这一刻竟露出怒色;这些怒色在他脸上掀起青筋和细纹,一瞬间减退了他的年轻,令他看上去全然是一位发怒的中年人。

    “你”

    然而,一息后,太子却又自行平复了怒气。

    他敛眉低目,手里捻动佛珠。青莲的影子在他足边浮现,隐约还伴有静心的诵经之声。

    “罢了。”

    他抬起眼,目露悯然。

    “我只是不愿她的孩子走上歧途。”

    “我有一言,想问书院同道。杨夫子控诉我等法度之道,言辞凿凿,可你们意趣一道又如何”

    “执著于书文意趣,又有什么好下场”

    “不知道,当年那位执念成魔、一夜屠杀百人的书院天才,如今是否还被囚禁在书院后山,反思当年的罪孽”

    这下,杨嘉的神情变了。

    不光是他,几乎所有书院的修士都变了神情。

    后山的天才不,那位早已被称为天魔。那是书院中不能提起的禁忌。

    沉默中,唯有老院长神色平静,甚至还能呵呵一笑。

    “不争,不争,真正的大道,从来不在唇舌之上。”

    他慢吞吞地说,却带着不容置疑之意。

    “孰是孰非,真正的大道究竟落在何处”

    他看向水镜。

    “还要亲自看一看,才能知道。”

    此时此刻,云乘月打了个喷嚏。

    不是因为她感觉到有人在背后说她,而是因为她感到很冷。

    这有些奇怪。第三境的修为虽说不上很高,但也足够让修士不受冷暖侵扰。像这样感到扑面而来的寒意,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现在,她已经身处第二个幻境之中。

    或说,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市井街头。四周店铺林立,开门者却寥寥无几;行人匆匆,路边还横卧着不少躯体,也不知道是睡着了、死了还是冻晕过去。

    鹅毛大雪飘落。落在人间不是漂亮的银白,而是一种灰扑扑的、很脏的灰白。

    忽然,一双关节嶙峋、冻疮红肿的手伸了出来,紧紧抓住了她的腰带。

    “行行好吧仙女姐姐,行行好,给口吃的,救救命吧”

    一个小乞丐抬头看着她,衣衫褴褛的躯体不住发抖,眼中盈满恐惧和渴望。

    云乘月愣住。

    这幻境是幻境

    她从未觉得如此离奇。

    因为这伸手乞讨的小乞丐,虽五官稚嫩,却赫然与她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接下来的剧情能够如我所想,尽量紧凑地铺排下去把前面的伏笔和我自己不小心挖的坑一起圆回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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